字字如刀,绵里藏针。
红衣的女人盯着她,却并不说话,双方对峙良久,满厅寂静无声。
闲来消遣的客人顿时觉得这趟千羽楼没白来,不但能看到国公世子,更能一睹柳娘子的风采,临了临了,还能见到柳娘子手撕娼女的精彩场面。
许是终于放弃,红衣女人向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柳姑娘说笑了。”
柳南烟嘴角微微翘起,满是得意的居高临下打量这个浑身风尘味的女人。群芳谱榜上女子,果然是比这些下作的娼女要有地位,她脸上充满胜利的小骄傲,心中小小亢奋了一下。许是觉得自己有国公世子撑腰,柳南烟瞥了一眼楚敦煌他们哥仨,忽然涌起了一股替世子爷教训他人的冲动。她扭了扭腰,风情自纤细的腰肢弥漫而出,鹅蛋一样的俊俏脸庞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轻声道:“废物与娼妓,真是好搭哟!”
瘦子眯起了眼,手里扣了一根筷子,直想把它插进眼前美女的脑子里!
可就在这个时候,整个千羽楼的气氛陡然沉静下来,就像是风雨骤歇,波涛汹涌荡气回肠的滔滔大江变成了月下静影沉璧的流水。柳南烟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并没有等到她找到这种预感源自哪里,一个像玉石沉水般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柳娘子好风光啊。”
柳南烟豁然回头,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二楼之上,有个穿着家居常服的女子,长发披肩,怀抱着一只精巧的汤婆子,未施粉黛却眉眼光烨,正似笑非笑的打量不可一世的柳南烟。
世子爷轰的站了起来,顿觉自己有些口干舌燥。
一旁嘻嘻哈哈正准备看楚敦煌他们笑话的李鸣远和范元良大惊失色,根本不知道世子爷为何会如此失态,连琥珀玉盏都摔在了地上,衣服沾染了酒水却根本连擦的想法都没有。
满满的千羽楼,像是死水一般。
所有的客人都仰着脖子,看着二楼那个倚栏浅笑的女子,陷入了痴呆的状态。不像是见到柳南烟,许多人兴奋的高叫挥手,见到这个女子,他们仿佛连话都忘了说了。
也算是见多识广的李鸣远和范元良立马便反应过来,他们终于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世子爷从十六岁请到二十岁仍然没有请到的角儿,想起了那个让京城风尘业内半壁失色的女子。李鸣远和范元良的脖子艰难的扭过去,登时愣住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普通锦缎裁成的月白色常服,青铜的汤婆子,头发未挽样式,瀑布一样直从脖颈垂到腰间。脸上没用任何的水粉胭脂,仿佛不耐寒气,透着些病态般的白,却更让在场所有男人心碎,女人心醉。她就这么倚着,却将自己倚成了在座男人的哀叹,绝望,似这样的女人,仿佛用不堪的想法想一想,都是莫大的犯罪。
放眼整个千羽楼,能有这份光彩的,除了风尘探花韩衣姑娘,还能有谁!
柳南烟整个人深深低下头来,身子瑟瑟发抖,她想向世子爷寻找援助,却发现世子爷正痴痴的望着韩衣姑娘,根本没扫她哪怕一眼。
柳南烟深吸一口气,然后同满楼子里的龟奴丫鬟娼女清倌一起敛裙行礼道:“见过韩姐姐!”她的礼行的是最标准,最用力,也是最无可挑剔的。柳南烟而今也只能挣得这点体面分了。
韩衣姑娘笑了笑,从二楼缓缓走下来,她每走一步,在场所有男人的心脏便跟着跳一步,当她走到一楼柳南烟身前时,众人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跳出了嗓子眼。韩衣姑娘经过任何一桌客人,那桌客人都会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朝姑娘致意问好,这种尊敬,已经不单单是属于一个风尘女子的了。
可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
柳南烟深深的低着头,连目光都不敢稍许的抬哪怕一丁点。
韩衣姑娘抱着汤婆子,嘴边还带着笑意,问道:“柳姑娘,你进千羽楼有六年了吧?”
柳南烟恭敬答道:“回姐姐,小妹十岁进了千羽楼,如今十六,正好满六年。”
“六年。”韩衣姑娘叹了口气,道:“六年时间,千羽楼把你从一个孤儿,培养成群芳谱第七的名角儿,这恩情不小吧?莫说成名的恩情,就是养你六年费的水米,也该让你知点恩吧?”
柳南烟颤着声音道:“小妹自入千羽楼以来,无时无刻不牢记妈妈与众姐姐培养哺育之恩,自当全心全力还恩千羽楼,不敢存任何忤逆念头!”
“是吗。”韩衣姑娘走了开去,绕到她后面,轻轻扶起那大红色装扮的女人,平静问道:“那楼子里楼规第一条和第二条分别说的是什么?”
柳南烟怔住了,半晌说不出怀来,香汗自耳边生出。
韩衣姑娘倒也好脾气,便就这么等着,柳南烟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整个前厅静可聆针。
柳南烟紧闭双眼,终于忍不了这等要吃人般的沉默,瑟瑟道:“第一条,无论何时,不辱来客;第二条,尊敬前辈,提携后进!”
“红姐虽然地位比不得你,但她在这楼里,比你多了二十年,非但算得上你的前辈,更是你的长辈。”韩衣姑娘沉声道:“我都要叫一声姐姐,莫说你了!”
柳南烟猛然跪了下来,手掌贴地,额头抵住手背,像只受惊的兔子行了大礼,声音哽咽道:“我知错了姐姐,知错了!”
韩衣姑娘却不再看她,而是望着厅里的两个黑色衣服的龟奴,道:“还等什么?”
龟奴一般都是青色衣服,这着黑色衣服的,虽说也是龟奴,但所负责的事情,却又是不一样了。青奴是伺候客人的,黑奴则是“伺候”犯了错的姑娘们的。
黑奴应了一声,上前便拉起了柳南烟,柳南烟剧烈挣扎,却奈何能比得过两个男人?她绝望的看着上官瞻泓,喊道:“世子爷......”然而上官瞻泓却只是淡淡笑道:“此乃千羽楼份内事,我这个外人,呵呵,不好插手吧。”
李鸣远与范元良应道:“说的......在理,在理!”
众人只看到不可一世的柳南烟被两个黑奴生生拉到了乐台之上,柳南烟跪在台上,黑奴一左一右拉起她的双臂。当下便有上了年纪,专门教训楼中姑娘的老前辈上前,持一柄梨花木的板子,朝着她的嘴狠狠打去!
“啪”的一声,柳南烟嘴角立刻见了血,同时将她的呜咽哭喊生生抽停。
一条楼规十板,两条便是二十板,这个算数相当简单,没有人会算错!
恐怕等到施罚完毕,柳南烟姑娘在群芳谱上的排名,会一掉再掉,甚至掉出前二十吧。毕竟洛城的群芳谱,那是人的名,树的影,韩衣姑娘罚过的不懂事的后辈,谁还会正眼瞧上一眼?
韩衣姑娘将汤婆子递给大红色衣服的女人,轻声道:“红姐,你不是病了吗?何必带病出来,赶紧回去休息吧。”
红姐望了一眼那边的世子显贵们,点点头道:“好,那劳烦你了。”
韩衣姑娘点点头。
这一下下的板子抽在柳南烟的脸上,倒像是在抽世子爷的耳光。他轻轻咳嗽一声,似乎是为了免去此时尴尬,笑道:“早听闻韩姑娘风尘探花的名头,在下一连请了那么四年,却仍旧未曾请到韩姑娘。今日闻名不如见面,果然风姿卓约,韩姑娘不愧风尘探花!”
这动机就很明显了,在座客人心中一动,心道世子爷如此堂而皇之的抛出橄榄枝,难道群芳谱第三的韩衣姑娘也要被国公世子拿下吗?也有那心思缜密的客人认为韩姑娘盛名在外,未必就会接受世子约请,大概会想一个托词,既能缓解方才争斗的两方尴尬,又能巧妙婉拒。
但韩姑娘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所有人都快要把眼珠子瞪出了眼眶。
韩姑娘并没有搭理堂堂国公世子,而是轻轻扭头,对楚敦煌他们这桌敛裙一礼,笑道:“奴家来的迟了,望公子海涵!”
奴家来的迟了。
来的迟了。
迟了!!!!
一句话震惊四座,众人像是出现幻觉一样揉了揉眼睛,掏了掏耳朵。那韩衣姑娘是对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敛裙施礼了吗?是自称了“奴家”吗?是说“来迟”了吗?
难道韩衣姑娘是这三个小子叫来陪酒的清倌吗?
这仨小子何德何能可以请得动韩姑娘?
就连国公世子都只是群芳谱第七的柳南烟相陪啊!
所有的客人都忍不住有吐血的冲动,一些显贵之家忍不住唤来家丁奴仆,捂着心口惨痛吩咐去药铺抓一副治心痛的药来——顺便打听打听,这仨小子到底什么来历,娘的,老子混了几十年的青楼,却不如三个后生光彩!
瘦子和胖子像是被谁迎面打了一棍,看着韩衣姑娘敛裙施礼,忍不住也要躬身还礼。他们着实打死也不曾想到,在崇文院大名鼎鼎的韩衣姑娘会对他们仨青眼相加。要知道,前不久韩姑娘才刚刚赴了崇文院欧阳老院长的约,喜的老院长整天在崇文院念叨。要是老院长知道韩姑娘对自己的两个小编修如此这般,必定会罚他们手抄整座修文馆的!
三个一开始便在这里陪酒的清倌也吓了一跳,纷纷起身让开,如同在私塾犯了错的孩童,垂手站成了一排。
唯一没有动的,也只有楚敦煌了。
楚敦煌看着这个一出场便夺取了满厅所有目光的女人,心中莫名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很奇怪,但就是不懂得这份情绪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当然,如果轩琅易青在洛城的时候肯把他带到千羽楼一趟,他自然会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与自己有多么大的渊源。
而此时此刻,最为震惊羞恼的,除了国公世子之外,再无他人。李鸣远和范元良看着脸色由红转黑,由黑转白,由白转青的上官瞻泓,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们俩随世子爷多年玩伴,何曾见过世子爷愤怒到如此地步。李鸣远想要劝上两句,便小心道:“世子,只是一个女......”
“滚!”世子粗暴的打断了李鸣远,犹如一头愤怒的雄狮。
可韩衣姑娘才不管他如何愤怒,自顾自的在楚敦煌他们那桌坐下,提起酒壶一一为三人斟满,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浅笑道:“奴家来迟了,自罚一杯酒,还望三位公子见谅。”
韩衣举杯一饮而尽,胖子和瘦子受宠若惊,立时干了,犹嫌不足。
一种叫做脸面的东西,如同小儿的尿布,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的扩张!不是比女人吗?不是看谁的女人厉害吗?群芳谱前三甲,风尘探花韩衣姑娘正在陪哥哥喝酒,有种你来比啊,有种你把榜眼和状元叫来啊?看看今日的千羽楼,谁才是一哥!
楚敦煌却握着酒杯,眉头微皱,半晌问道:“我似乎见过你。”
韩衣身子一震,但语气脸色却没有半点波动,只是掩口笑道:“公子,这满洛城的人,谁都这么说。”
楚敦煌摇了摇头,笃定道:“我不是说笑,我真的见过你。好像是在我家里,我母亲有一幅画,画里的人......和你很像。”
韩衣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眼圈有些微红,张了张口,最终只低声道:“楚......楚敦.......楚公子。”
楚敦煌愣了愣,问道:“你认识我?”
韩衣却不再说话,而是默默倒了一杯酒,看着楚敦煌的脸,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