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正值梅雨。
池塘处处蛙,野外的渡口人迹罕至,只有孤舟停泊在柳树下。一袭青衣站在渡口前,淅淅沥沥的雨从他的身边斜如牛毛掠过,他打着一把老旧的油纸伞,深褐色的伞面如同老柳树褶皱的树皮。青衣人望着瓜子一样的乌蓬小船,静静的对船头的摆渡人开口道:“这把伞是路过叶镇的时候,一位酒家送的。用这伞抵你的渡钱,可以吗?”
摆渡人披着浅绿蓑衣,带着淡青箬笠,手边是粗制的瓷碗,里面有半碗葵花籽。他也不抬头,只是慢悠悠的嗑着葵花籽,声音有些嘶哑沧桑的道:“今日小人不做生意。”
青衣略微皱眉,问道:“为什么?”
摆渡人吐出瓜子皮,端起一碗凉水,轻轻啜了几口,这才缓缓道:“客官没看见下雨了?淫雨霏霏风高浪急,小人怕翻了船。”
“我可以等,等到这雨停。”
摆渡人嗑瓜子的动作微停了一下,也不知他是否冷笑了一声,雨打在水面的微响掩去了他似有似无的嘲讽。摆渡人道:“江南梅雨,下一个月都未必会停。”
青衣平静道:“但总会晴的。”
摆渡人有些烦躁了,他把葵花籽扔进碗里,把凉水一饮而尽,继而拍拍手,从船舱中拉出一条长篙,道:“那客官便等着吧,小人可要回家了。”说着,他撑起长篙将船从渡口拨离,朝着远处驶去。
“风高浪急,船家何不等到雨停了再走!”青衣人忽然叫了起来,四周的雨水猛的停了一下,然而也只是一下。那一下速度太快,若是眼力不济,根本都看不出雨水骤停的一瞬间。紧接着,整个湖面的水波开始逆向翻涌,一排排清凌凌的浪花生生的将客船逼回了岸边。
“等到雨停了,家中梅子酒谁来饮!”船家淡淡的回了一句,长篙猛的钻入水中,像是上古大神将擎天巨柱钉入海中镇风平浪,整个湖面瞬间如镜一般光滑,连雨水都激不出半丝的涟漪。
“饮酒事小,平安事大!”青衣向前走了一步,风雨在他的背后狂躁起来。绵绵的雨水在不经意中连成一线,眨眼间犹如浩浩大江横在他的身后。随着这一步距离的尘埃落定,整条江喷涌而出,在乌篷船前架起一道平地高出六尺的水墙。
“既然平安事大,客官又何必多此一举。”船家叹了口气,双手握紧了长篙,猛然举起,然后力劈华山般劈向了水墙。浩大而壮观的水墙在与长篙接触到的一瞬间,整个崩塌炸散,好似千骑破阵,一道锋锐的精纯之气从水墙中间直冲出去,将偌大的水墙劈为两半,还湖面以平静如初。
青衣笑了,他头顶的油纸伞猛然收了起来,右手袖间一道湛清色的光芒电一般掠过雨幕。在摆渡人尚未来得及重新站好的咫尺之间,以刹那之功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中。这一下短兵相接,来的暴戾而冲动,又让人险之又险,避无可避。
摆渡人叹了口气,闭上眼,漠然道:“你比我厉害,那还废什么话。”
青衣笑着收了长剑,将雨伞交给了眼前的船家,轻声道:“我是要渡船的,不是要杀人的,这抵了船钱,你送我去对岸。”
摆渡人哼了一声,收起了油纸伞,侧身把青衣人让进了船舱中。
乌篷船驰于碧水之上,犹行于画中。
“你日子过的不错嘛,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整天看着青山碧水,画船听雨,看来离成仙儿不远了。”青衣人抖抖身上的雨水,那稍显陈旧淡青色长袍在雨水中湿了一半,深秋的风吹过来,让他觉得有些冷。低头看,船舱中竟然有个小小的红泥火炉,不禁大喜过望,也不看船家脸色,自顾自的便点着。烟火气氤氲在乌蓬船中,湖面白鸥抄水,远处烟雨微茫。
摆渡人冷哼一声,却不说话。
“此番下江南,我是第四个找你,先头的那三个,都不靠谱。”青衣拿起一把小蒲扇,轻轻拍打火炉,微红色的火苗蹿了出来,他往里头又加了些炭,这才道:“不过你不一样,至少现在为止,你还挺让我惊喜。”
摆渡人的眉头略微皱了一下,他自动过滤了青衣后面的一句话,而是回想着前头的言语,冷不丁问道:“那三个,怎么样了?”
“一个老了,一个成亲生孩子了,一个......死了。”青衣人的手微停了一下,继而笑道:“老了的,我陪他唠了一夜;生了孩子的,我把身上的盘缠都给他了;死了的那个......我抢了旁边一个小镇的所有女儿红,陪他喝了半个月。”
摆渡人沉默着,微微仰起脸,让雨水透过箬笠飞进他的脸颊,半晌才悠悠道:“老死不相往来啊。”
“辛亥届甲科的,就剩咱们这几个了,再等两年,就算老死,也别想来往了。”青衣用铜壶舀了一壶湖水,架在火炉上烧,他扭头,看着雨水中沉默而肃立的摆渡人,缓缓道:“李敬修、木远烟、董朝礼,他们仨老的老,死的死,还真让人想不到。李敬修长的特好看,在咱们辛亥届里,俊的一塌糊涂。你还记得尚武堂旁边的余兰猎场吗?每到秋天,在那参加狩猎的王公贵族的千金们,天天派仆人丢东西到尚武堂。不是自家的手帕啦,就是带闺名的纸鸢,甚至还有丢女子香囊的,然后大大咧咧的跑到尚武堂找东西,借机和李敬修接触,趁机揩油。咱们哥几个日日饿死,这小子天天饱死!嘿,那次他偷偷跑出去和清源候的小女儿私会,结果被清源候当场抓包,只穿着内衣从洛城一路跑回了尚武堂,结果被教官差点打烂了屁股......”
“谁能想到,这个典型的花花公子,竟然也会有成亲的一天。他媳妇儿不好看,是真不好看,大手大脚,长的一张盘子脸,嗓门粗的像个爷们。但他女人烧的一手好菜,东西南北,各种菜系都拿手!她的针线活也巧的让十里八乡都羡慕。这女人豪爽不输须眉,谁家孩子满天,求她做件百岁衣,她二话不说就答应,准准的在日子里给人送过去。人家过意不去,就拿些东西酬她,她别的不取,单就取一个李子带回家,她不说原因,但我猜,还是因为娶了她的那个人,姓李。”
“木远烟你没忘吧?就是那个最骚包,整天把衣服非得熏了香才肯穿,课上和课下还必须准备两件衣服的家伙。这孙子整天活的跟个娘们似的,恨不得涂脂抹粉,但杀起人来又毫不留情。这小子喜欢杀了人之后割人家一缕头发,他说他老家有个说法,头发上有灵魂,人死了得好好打理头发,要不以后投胎找不到好人家。他常常念叨,说把****的头发割了,省的他顺利投胎,下辈子找老子报仇。这娘炮狠起来,比咱们几个都厉害,怪不得教官夸他是粉禽。”
“可是,他老了,老的严重。他才四十岁不到,就像个四百岁的人了。我和他唠了一夜,他说特恨你在尚武堂的时候爱吃炒黄豆,一吃多了就爱放屁,他必须熏衣服的毛病也是因为忍受不了你放屁!他说他本来想去北边的,结果还是来了江南,他问我吃没吃过梦华江里的鲑鱼?我说没有,他就说那是他吃过的最美的东西。他还说李敬修成婚的那天他去了,这小子骑着一匹老瘦马,连件像样的喜服都没有,就把咱们的甲科结业服染成了红色,当做喜服给穿了。他说了很多,最后把自己给说哭了,他说,很怀念在尚武堂,在洛城的日子,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青衣人抬起头,目光望着空荡荡的船舱仓壁,火苗在他的眼底跳跃,他怔怔出神,笑的憨态可掬。
“还有......还有,董朝礼。他死了,坟头都长草了,他......”
“别说了。”摆渡人出声打断了青衣人的话,他蹲在船头,手里抓着那杆长篙,头深深的埋在膝盖里面,像个遭受了暴风雨的灰雀。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青衣人的眼睛出着神,远处烟雨朦胧。“木远烟总结的很到位,我有时候,会觉得一觉睡醒,咱们还是在宿馆,还是尚武堂辛亥届天字一班的同窗。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你******闭嘴!”摆渡人忽的惊叫起来,长篙在他的惊叫中应声而碎,长篙中空,里面陡然飞出七柄流光溢彩的短剑,凌空排列,指向青衣人:“轩琅易青,我让你******闭嘴!”
轩琅易青袖底骤然吞吐出三尺青光,纯青剑毫不犹豫的弹出,悬停在他的身前,斜斜封住了那七柄短剑。
面对这个有点陷入歇斯底里,一御七剑的同窗,轩琅易青丝毫不敢大意。
“你现在说这个有屁用,有屁用!啊?啊?十年前你的口才呢?十年前你怎么不用这些屁话让那些混蛋们回心转意!十年前南军突然发难,瞒着咱们攻破贵云城的时候;十年前辛亥届学子大批倒戈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了?而今,而今十年过去,甲科同窗死的死,走的走,隐的隐,你不也在正修门做了十年的狗吗?连师兄都去了冰海帝国,你现在跑到这儿跟我放这些没味的屁,有个蛋用!”
摆渡人的七柄短剑在他愤怒的嘶吼中颤抖跳跃,满舱剑光穿梭,将乌蓬撕裂开来,哗啦啦落入水中。
轩琅易青静静的坐在原地,火苗跳跃着,然后被雨水打湿,浇灭。他平静的开口:“师兄回来了。”
风雨无声,剑光顿息。
轩琅易青将背后的包裹轻轻解开,里面是一个灰色的骨殖坛,他捧着那个坛子,静静道:“师兄回来了。”
摆渡人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在他的泪水夺眶而出的瞬间,那七柄短剑游龙似的清吟七声,疯狂的向轩琅易青刺去。
轩琅易青紧锁眉头,并起食中二指,笔直刺出。纯青剑瞬间高速旋转,四周湖水陡然激变,围绕着船心形成了逆向的涡流。
“轰!”
七柄短剑眨眼间对上了纯青剑,湖面被掀起遮天水幕。轩琅易青与摆渡人在气浪的对冲下向后凌空飘起,如同两只大鸟,掠入茫茫的烟雨中。
乌篷船从中咔擦一声断裂开来,缓缓沉入水中。
摆渡人和轩琅易青缓缓落向水面,稳稳踩在了波涛之上。七柄短剑凌空飞舞,绕着摆渡人似游鱼旋转,纯青剑悬停在轩琅易青身前,从高速旋转到静止,只用了弹指功夫。湛清光芒寂静播撒,洗遍天水。
轩琅易青开口道:“十年前,你我的沉默让师兄黯然北上;十年后,我决定不再沉默,你还想继续沉默下去吗?”
摆渡人赫然抬头,声音划过清澈湖面:“你想做什么?”
“背叛者,谎言者,我必定不能放过,哪怕只是为了师兄,而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沉默片刻,轩琅易青认认真真,清清楚楚的道:“上官景云,你可愿意。”
摆渡人眯起眼睛,沉声答道:“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