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山风带着野菊花香从上而下,等来到山门口时,就卷入了一份汗臭味儿。两个勾肩搭背的家伙身体僵硬,虽然是深秋九月,两个人仍旧汗出满浆。王自成身体素质不差,可连着七八个时辰保持统一姿势已经让他如强弩之末,他瞥了一眼楚敦煌,发现这小子竟然比自己状态要好,不禁大呼没天理。这等年纪轻轻的江南佬,竟然在体能上轻松毙掉了自己,王自成不禁泫然欲涕。
腹中空空的楚敦煌忍不住咕噜噜直响,他不好意思的看了眼王自成,没话找话:“你挺扛饿的。”
王自成痛苦的闭上眼,有气无力道:“兄弟,咱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我肚子响,你都没响。”
“那是我肠道好。”王自成今天的白眼翻的特别多,都快翻成了瞎子,他头晕目眩的望着天空中渐渐西下的明月,眼泪都快出来了:“饿死了,你能让你的肚子安静会儿吗?你一叫,我就更饿了。”
楚敦煌赧然,道:“要不我帮你堵着耳朵吧......”
“我......”王自成又想翻白眼,奈何手太酸,酸楚僵硬的无力感强行夺取了翻白眼的力气,他喃喃道:“你脖子不酸啊?”
“酸,你没见我头都不敢扭吗。”楚敦煌保持着说话的平淡和统一的速率,生怕用力过猛扭到了脖子,小王子正当年华,如果死在了声带震动上,那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抱歉,今儿是哥哥我坑了你,欠你份儿情。”王自成有点不好意思,不过马上就哭丧着央求道:“兄弟,管管你的肚子吧。”
楚敦煌脸色微红,半晌才憋出两个字:“我——饿。”
“我也饿!”王自成悲壮的仰天长啸,只是声音听起来像是个陷入弹尽粮绝快要壮烈殉国的倒霉兵勇。他望着空荡荡的山门和山腰上隐隐的阑珊灯火,忍不住叫道:“没人性啊,没人性啊,没人性啊......”
“越说越累。”楚敦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喃喃道:“而且还会很渴。”
白眼。
“时间过的好慢啊。”一个白眼翻出去差点没让自己晕厥的王自成叹息道:“我想起私塾里学的两个词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楚敦煌也叹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珰......珰......”
半山腰里传出悠远明亮的钟声,王自成精神一震,问道:“第几波了?”
楚敦煌也是微微激动,思衬半晌才试探性的说道:“第......七波了吧。”
“你别了吧呀,有谱没谱。”王自成显得有点着急,又有点懊恼,“一波就是一个时辰,要是弄错了一星半点,咱俩肯定横死山下。明天山上的人发现咱们俩尸体,你说是报个逃兵啊,还是报个忠烈啊?”
“你少说点吧。”楚敦煌显得有点紧张,“说那么多你怎么不记着点数?你让我好好想想,别吵吵。”
半晌,楚敦煌笃定道:“第七波。”
“第七波?”
“对,第七波。”
“兄弟你好肯定啊,你这么肯定的语气让我很怀疑啊,咱俩要是提前进山,会不会被变态教官打伏击?”王自成望着楚敦煌尚显稚嫩的脸,咽了口唾沫。他心想,兄弟你只要敢迈出第一步,哥哥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楚敦煌苦笑道:“自己看。”
王自成一愣,扭头望向山道,只见几盏灯笼摇摇晃晃,胖子和瘦子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嘿,王兄,江南佬,子时到了,子时到了,你俩没事吧?”
王自成松开手,声音飘忽道:“我觉得,我还能再站半个......时辰......”
咚,啪!两声倒地撞击。
......
......
等醒过来的时候,两人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王自成眯着眼,虽没有睁开,但身子已经挺了起来,他眉头微皱,喃喃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是炒竹笋,木耳,还有——他娘的酱牛肉!”王自成猛然睁开眼,饿虎捕食般冲向槐花木的大圆桌,上面三盘菜,配半桶白米饭。
楚敦煌咽着唾沫,跌跌撞撞的跑到王自成身边,顺着抄起了一双筷子,喃喃:“尚武堂伙食那么好吗?”
王自成摇头道:“不会的,我一定是在做梦,这是洛城春觞街的周记酱牛肉,尚武堂没这么好,一定是在做梦......”王自成闭上眼摇了摇头,筷子却已经准确无误的伸了出去。
“我要是你啊,就先不想梦不梦的,先吃一顿再说,就是饿死,那也是梦里的饱死鬼。”胖子在他身边嘿嘿直乐,喊道:“赶紧吃吧,哥几个特地给你俩留的。”
楚敦煌没那么多感慨,转眼间已经干进去半碗白饭。王自成热泪盈眶,气势如虹张开大嘴,眨眼就鲸吞了半盘酱牛肉。
“我信你了,你真是个地道的洛城土著。”胖子笑道:“单用鼻子闻就知道是春觞街的周记酱牛肉,外地人可没这本事。”
瘦子用手支着脑袋,笑眯眯的道:“你倒是慢着点,酱牛肉可没多少了,还是我偷偷从外面带进来的,尚武堂只有竹笋木耳木耳竹笋,清淡的堪比和尚庙。”
王自成的嘴鼓鼓囊囊,哪里管旁边人的聒噪,眼见得楚敦煌风卷残云气吞如虎,惊得他恨不得用筷子拔开食道端起盘子往里倒。
“夸张了点吧。”胖子惊呼:“小心撑死。”
“好过饿死。”楚敦煌唔囔一句。
两只饿死鬼吃饭速度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前后不过半刻时间,桌子已经是杯盘狼藉。王自成打着饱嗝,和楚敦煌你前我后的拍打着肚皮,恶狠狠的说:“差点就壮烈了。”
胖子和瘦子两个人嘿嘿直乐,楚敦煌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问:“教官不是说你们今儿没饭吃吗?”
“偷得。”胖子云淡风轻,大手一挥道:“委屈什么也不能委屈了肚皮,古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我辈焉能让古人专美于前。”
“得了吧,我看你就是个表里不一的读书人。”王自成瘫在椅子上,动都不想动,数落道:“你们读书人不是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吗?”
“那是伪学,胡说八道的玩意儿。崇文院三年前的文会上欧阳院长早就批评过了!”瘦子嘿然道:“用我们院长的话说,只有架起铁锅煮白米,没有架起铁锅煮道理。”
“我宣布,我对崇文院彻底改观。”王自成握拳高叫。
胖子瘦子齐声赞道:“大彻大悟,可喜可贺。”
楚敦煌笑道:“今天刚开学,你们两个就知道伙房在哪,也太能打听了吧。”
说到这,胖子和瘦子对视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王自成一愣,“这怅然一叹是几个意思?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要说点什么呢?”
“哥几个,咱们实在是小看了这尚武堂啊。”瘦子悠悠道,语气颇为感慨,胖子则打开了两扇窗户,面对着宿馆区一栋栋房子,面色忧郁。
“过来看看。”胖子摆摆手,等楚敦煌和王自成摸过来,便指着远远的一座座宿馆,轻声道:“尚武堂癸酉届五百学子,都住在这块地方。看着这房子一模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当中的派系之争,毫不逊色庙堂之上。”
“几个意思?”王自成有点惊讶。
“简单点说,尚武堂派系林立。”瘦子冷笑一声,指着东北方向,轻声道:“那边的几十屋子,住的是军派。也就是各地戍卫大营遴选的军方子弟,他们这些人在尚武堂秋试中成绩斐然,算是军方代表,实力更是不容小觑。据打听,他们这些人里,甚至有上过战场的,不少人都身负军功,是典型的军方娇子。”
胖子叹了口气,道:“即便是军派,也分为南派和北派。南派是驻防江南各地的军方,以围剿各地山匪、邪教、弹压乱民为主的六大营;北派是戍卫半狼族的军方,以九大营为主。南北两派虽然统属军机院管辖,可其间的明争暗斗,亦是凶猛诡谲。”
楚敦煌皱着眉头,突然说道:“今天的徐秀海!”
“那就是军方北派的新锐。”瘦子点点头,道:“筑龙城大营的少年英杰,癸酉届学子,他首屈一指。就是在整个军方,他都是不二的首席代表。”
楚敦煌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如此风光。”
“徐秀海?”王自成有点迷茫。
“今天被天子直封中士,领金吾校尉,却又引以为耻,坚辞封赏的家伙。”胖子笑道:“真厉害啊,少年英雄,意气风发,了不起啊了不起。”
“沽名钓誉。”王自成冷笑一声,问道:“还有哪些派系。”
“军派是第一大派,除此之外,还有两派。”胖子指了指西北方向的宿馆,说道:“那边是土著派,顾名思义,就是洛城子弟。这一派系的人物大多出自于国都显赫之家,比如公候世子,或将门之后。这派相对而言要复杂的多,几百年的世家显贵,其中势力穿插,盘根错节。再加上多年的联姻结盟,指不定一个屋里的舍友,直接可以论资排辈倒腾出爷爷孙子来。”
四个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楚敦煌问道:“那还有一派呢?”
瘦子有点尴尬,嘻嘻笑着并不言语。
王自成愣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睛,问道:“不是吧?”
“我也希望不是。”胖子耸了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郁闷姿势:“可事实总是不遂人所愿,咱们这几个烂白菜帮子,还真就算上了一派。”
“十个人组什么派系?”王自成觉得世界观都要崩塌了。
“肋派。”瘦子笑呵呵的道。
“肋排?”楚敦煌愣了愣,皱眉道:“咱们怎么成吃的了?”
“吃你个大头鬼啊!”王自成苦恼的捶了捶脑袋,叹道:“吃过鸡肋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那种,这是赤裸裸的鄙视啊!”
“不,这是无视。”胖子和瘦子齐声反驳,苦笑道:“咱们在人家眼里,直接等同朝云暮霭,可以选择性看不见。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还不如说,有咱没咱根本没关系。”
“那还造出来一什么派,这不咸吃萝卜淡操心吗?”王自成扬了扬手,显得很愤怒也很郁闷。而胖子和瘦子相视一眼,像是死了爹妈似的哭丧着脸道:“也许是人家觉得两派相争,容易两败俱伤,所以就把咱们这些混吃等死的家伙加进来。一是解闷的陪练,二是当做战略缓冲。”
楚敦煌悠悠的道:“搅屎棍呗。”
“你刚吃完饭不嫌恶心啊。”王自成瞪了他一眼,喃喃道:“这群家伙太丧心病狂了,想斗您自个儿斗去呗,大不了咱们当个观众呱唧呱唧,何必拉良民做嫖客呢?”
“尚武居,大不易呀。”胖子摸了摸自己的肚腩,愁眉苦脸的摇了摇头。
“唉!”王自成摔在椅子上,眼神发直:“这是逼着哥几个夹起尾巴做人啊。”
“不光要夹起尾巴,还得学会舔人屁股。”胖子也摔进了椅子。
“不光舔人屁股,还要竭诚微笑。”瘦子紧跟其上。
“不光竭诚微笑。”楚敦煌挠了挠头,往椅子里一靠,疲惫的喃喃:“还需,睡一觉......”
鼾声微起,几个忙活了整整一夜的家伙躺在椅子上,慢慢进入了梦想。屋里的灯没关,四周响起薄弱的虫鸣,夜风吹过野菊香,渐渐飞向深处。
夜色凉如水,少年愁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