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
城外,尚武堂。
尚武堂坐落在城外南郊,毗邻清水湖,占据尚武山山腰,放眼望去,一片野外秋光。
晨时的阳光洒过原野,远处的官道被马车和骆驼激起扬尘,楚敦煌望着在晨光中巍峨耸立的尚武堂楼牌,心里莫名有些紧张。轩琅易青站在他的身旁,一副远行的装扮,目光深邃而辽远。十里长亭有旅人歇足休憩,官道两侧的杨柳在风中摇摆,残存着一丝没落的依依绿意。
“此去江南,归期无定,在尚武堂就全靠你自己了。”轩琅易青还是穿着那件亘古不变的青色袍子,只是身后背了一个包裹,里面裹着的,是洛谙的骨殖。他此行不是送楚敦煌入学,而是辞别,他要去江南,一来为了将洛谙归葬故乡,二来是寻访老友,把讣告一一传达。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楚敦煌的。
十岁的楚敦煌个头像是十六岁,这沿袭了冰海国的身高传统,楚敦煌只比轩琅易青低了一个头。他抬头看青叔,点了点头,心里那点紧张和犹疑也渐渐被稀释无踪,国破家亡的悲戚已经让他快速成长起来,至少没有他的那些同窗们拖沓。
远远的尚武堂楼牌下,他的一届同窗们,被无数亲友环绕。
“敏达已至巡检营,以他的本事,想来没什么问题。”轩琅易青平静道:“只是你,我有点担心你。”
楚敦煌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轩琅易青瞥了他一眼,摇头叹道:“你这副样子,太引人注目。”
这幅样子?楚敦煌愣了一下,自己揪着衣服左看右看,也没发现与众不同的地方。
“玩过捉迷藏吗?”轩琅易青伸了个懒腰,往地上一坐,笑眯眯的看着楚敦煌。
“玩过,只是很笨。”楚敦煌回答的很老实。
“一滴水不想被人找到,最好是放入大海;一颗沙不想被人找到,自然要混在沙漠。你呢?你如果不想被人找到,需要怎么做?”轩琅易青拍了拍手,拉了拉楚敦煌让他也坐下,手遥指着远处巨兽般的伟大城池,“洛城一共两百万人,两百万张脸两百万颗头,你想藏的好,就要藏进这两百万人里。”
楚敦煌被两百万这样的恢弘词汇惊的发呆。
“这两百万人,可以将最小的不满放大无数倍,也能把最大的悲伤稀释到流水无踪。”轩琅易青叹了口气,“你看过你自己的样子吗?紧张、严肃、强行堆砌起来的云淡风轻和笑容。可是骨子里呢?仇恨、痛苦、无法形容的绝望和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轩琅易青顿了一下,扭头望着楚敦煌的眼睛,轻声道:“你知道这使你有多与众不同引人注目吗?”
楚敦煌咬住嘴唇,沉默而不甘的低下头。
“我就要走了,江南风高浪急,也许得很长一段时间回不来。可就算我回来了,又能怎么样?能一直护着你吗。连洛谙都不曾做到的事,我自认没他厉害。”轩琅易青摸了摸楚敦煌的头,语气平静却带着笃定的道:“藏好你一切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的情绪,那些东西能让你送命。洛谙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只有洛城,才是北境候无法染指的地方,但......洛城从来都比北境候,更为凶猛可怕。”
更为凶猛可怕!
青叔平静的话语让楚敦煌心中波澜顿起,他深吸一口气,眉头皱成了远处的青山。
轩琅易青心中滚落一声叹息,他沉默了良久,忽然问道:“这个样子继续下去,你如何见得到你的舅舅?”
楚敦煌猛然抬起头,目光雪亮如电。
“你知道他是谁?你认识他!”楚敦煌有些失神,他伸出手抓住轩琅易青,语气急促,声音略微颤抖。
临死的洛谙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并没有将楚敦煌的外戚和盘托出,但楚敦煌清楚的记得,洛谙对自己舅舅的评价。
“神武!”
这两个字像是两颗种子,深入他的内心,然后扎根,破土,成长,拔节!楚敦煌就像是水淹脖颈的倒霉蛋,将这两个字视为救世稻草,等待着他能承担起自己,和故国的重量。虽然他清楚的知道,那将是一个遥远的过程,但这不妨碍他如此渴望知道自己的舅舅,那个神武的人物,到底是谁。
轩琅易青摊了摊手:“不认识。”
“不认......”楚敦煌愣住了,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但我知道这人是谁。”轩琅易青笑道,脸上是一副永远欠揍的表情。
“那......是谁?”楚敦煌略微平静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态,他很快就熟悉了轩琅易青的套路,知道这家伙是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告诉自己的。果然,轩琅易青只是欠揍的笑,然后慢慢摇头,但就在楚敦煌的失落表情还没有完全打开时,他却忽然收住了笑容,表情变得格外认真。
“等我从江南归来,就全部告诉你,但在此之前,你要藏好自己。”
楚敦煌望着表情从未见过如此认真的青叔,正考虑着他的话可信度为几?貌似一个常常混迹于酒馆赌坊的家伙,诚信二字并不适用吧。
“那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啊。”轩琅易青眯起眼,喃喃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评价。他的神色依然欠揍,可是那种言语中的发自肺腑的真诚却很容易就感染到楚敦煌。
“好,我答应你,等你从江南回来,要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轩琅易青嘴角浮出笑容,伸手同楚敦煌击掌,笑道:“一言为定。”
击过掌的轩琅易青从地上站起来,快走两步朝官道赶去,他走的仓促,并不想和楚敦煌再上演什么十里送别依依不舍的矫情戏码。楚敦煌却觉得有些酸楚,半月的相处,这个天天不是酒便是赌的家伙给了自己太多的情绪。失落或惊喜,震撼或感慨,他忽然想到了隔壁的赵寡妇,那个听说轩琅易青要去江南,气的险些砸了门的耿直女人。
楚敦煌想冲他的背影招手,但轩琅易青是看不到的,想了半晌,他才轻声道:“再见。”
并伸出手在身前轻轻摇了摇。
“呜——”
一声狼嗥突然划破了晨光里的悠闲和宁静,官道上的人吓了一跳,行人唯恐野兽出没,抱头便跑。骆驼和马匹受了惊,嘶鸣不歇。楚敦煌望过去,在远处山坡的松林中,敏达骑着阿布,静静的凝视那个在官道上渐行渐远的青色身影。
敏达特来送行。
巡检营负责尚武堂的治安守卫,离尚武堂自然很近,阿布发出几声狼嗥后便舔着嘴唇不再惊吓行人和牲畜。敏达沉默的看着轩琅易青的背影,直到他走拐了弯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过头,对楚敦煌招了招手。
楚敦煌笑了,也招了招手。
如果轩琅易青还在这,一定会为楚敦煌感到开心,因为他的这抹笑容,眸子深处找不到任何的掩饰意味。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融洽和熨帖,是一种同类之间才能有的亲切和默契。
阿布摇头晃脑的朝楚敦煌跑过来,没有外人时的阿布根本看不出狼的凶残和狡诈,反而憨态可掬,像是一条被敏达驯服了的家犬。天知道这条家犬发怒的时候,会是如何的嗜血疯狂。
“不去守着?”敏达来到跟前,瞄了一眼尚武堂楼牌下数不清的人头,朝楚敦煌问。
楚敦煌摇了摇头,他不喜欢和那些嘈嘈切切的中年大叔大妈们在一起,鬼晓得为什么尚武堂开学这些学子的亲友们会如同打了鸡血般亢奋激动。“你报到了吗?”楚敦煌上前抚摸着阿布的脑袋,它曾被火烧过的毛发半个月的时间已经恢复如初,敏达趴在阿布脖颈上,被楚敦煌这个问题问的苦笑一声。
“去过了。”敏达回想着满营士卒纷纷侧目的场景,无奈道:“北蛮子;这是他们给我的新名字。”
“青叔说半狼族在南国多受诘难,尤其是更为敏感的军营,你也心知肚明,为什么还非要去呢?”楚敦煌皱了皱眉,阿布舔了舔他的手指。
敏达爽朗的笑了两声,在洛城的半个月他的南朝话也愈发熟稔,没有开始时那么生涩:“我说过,我要还你的恩,所以我要离你越近越好。尚武堂绝对不可能招录半狼族,所以大叔的安排,很中我的意。”
“可是那些南朝人会欺负你。”楚敦煌有些担忧。
“南朝老爷兵比金帐王庭的游骑兵如何?”敏达笑了:“那些王庭精锐都拿我没办法,这些个家伙又能把我怎么样。”
楚敦煌愣了一下,敏达从草原无数次的生死中磨练出来的霸气让他感到钦佩,然而对于洛城的理解,敏达却稍逊于他。楚敦煌自幼王子出身,在帝国中见过无数阶层之间的残酷对抗,他明白这种不同阶层间的敌对情绪是完全不需要理由的,而且处处透露着疯狂和歇斯底里。
“还是小心一点好,这些家伙可不是草原人,他们不守规矩的。”楚敦煌望着敏达,语气认真。
敏达沉默了一下,点头道:“知道了,我会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生气一把火烧了营房就是了。”说完敏达就笑了,笑的纯粹自然,了无阴翳。
楚敦煌也笑了,用力拍了拍阿布的脑袋,敏达适时的伸手,楚敦煌跃步而上,与他一同骑在阿布脊背。敏达轻呼一声,阿布躬身向后微微一缩,然后猛的蹿了出去,速度之快,犹如离弦之箭,眨眼间消失在了茫茫林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