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敦煌褪去了北国装束，穿上了隔壁赵寡妇为他缝制的新衣，干净整洁，更添俊朗。而他身旁的敏达却依旧穿着褐色的麻衣，望着眼前缭乱的辉煌灯火，神色中闪过一丝迷惘。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出来逛街，逛的还是夜市街。
轩琅易青走在最前面，宽大的青色袍子散发着一股油乎乎臭烘烘的味道，楚敦煌看了看手上的油炸臭豆腐干，表情相当的不自然。敏达斜眼瞥了瞥那令人抗拒的玩意儿，冷不丁道：“还是扔了吧。”
“扔哪？”楚敦煌愣了一下。
“随便扔哪，好臭。”敏达皱了皱眉，往楚敦煌旁边撤了一步，这个动作让楚敦煌欲哭无泪。他新裁的衣服上都泛起了一股臭豆腐的味道，赵寡妇的辛苦就这么华丽丽的被走在前面的大叔给毁了。楚敦煌实在无法明白是何种奇特的力量让轩琅易青可以对这玩意儿甘之如饴，他想尝尝，但还是没得勇气，只能咧了咧嘴，就手将东西扔在路边，几条流浪狗蜂拥而上。
敏达这才收回嫌弃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个灯火通明的城市。
“很大。”这是敏达的评价。
楚敦煌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心中莫名涌起了一股失落感。王宫有高耸入云的楼阁，有恢弘大气的殿堂，有望不到边的花海和幽蓝色的冰原，可却还是大不过这里。浓浓的烟火味是冷冽的风永远也比不过的，楚敦煌清澈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叹息，轻声道：“这里是国都啊，听闻洛城建城两千四百年，当然很大。”
“两千四百年？”敏达深吸一口气，觉得草原上的山，都未必有这座城市的年龄大。
“这样大的地方，有多少人？”敏达情不自禁的感叹。
“肯定很多。”楚敦煌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喃喃的给出自己的答案。
于是这座城市给予楚敦煌和敏达的第一印象，便是很大、很多。
“草原上最大的部落是金帐王庭，那里有最丰沃的草场，望不到边的牛羊，骏马奔跑的蹄声压过了雷神的咆哮。”敏达阐述着草原上的故事，可神色中却掩不住对这座城市的无比敬佩：“可是，把整个王庭的所有人都放在这里，也远远填不满吧。”
楚敦煌默默的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加上左帐和右帐，就差不多了。”突兀的，轩琅易青插了句嘴。看着那个在人家面筋摊上又走不动道的大叔，敏达的眼睛眯了起来。
“算上外城和几个拱卫京畿的军镇，洛城差不多两百万人，草原上的金、左、右三个王庭加起来也马马虎虎两百万人，正好。”轩琅易青扭过头，脸上是玩世不恭的笑，“可别以为我开玩笑，二十多年前半狼族南侵，差点就兵临城下，那时候朝廷里就有人开始做两地人口预算，这些年也从没拉下，所以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敏达不知这话是夸还是损，便沉默以对。
“不过......”轩琅易青买了一把竹签插着的烤面筋，分给两人一些，语气却突然一转，笑着道：“如洛城这般的城市，南朝却有很多。”
敏达愣了一下，他常年居于草原，对南朝之事大多是从北上的商人口中了解，也没法和轩琅易青辩驳。沉默片刻，他咬了一口面筋，竟发现味道出奇的好，神情便柔和下来。转眼一瞧，却发现楚敦煌不声不响的，不知何时已经将手中的面筋食尽，目光所落处虎视眈眈。敏达下意识后退一步，瞪了楚敦煌一眼。
楚敦煌嘿嘿的笑了笑。
再逛了一会儿，轩琅易青寻了个茶馆，说是茶馆，但却是说书的占了主场。方尺惊木声和嗑瓜子声串在一起，茶博士吆喝道：“客官吉祥，喝点什么。”
轩琅易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看也不看便吩咐道：“一壶碧螺春，一壶苦丁。”
茶很快便上来，轩琅易青给楚敦煌和自己分别倒了杯碧螺春，又给敏达倒了杯苦丁。敏达看着茶碗中青黄色的茶水，有些迷惑不解。他在草原上食不果腹都是正常，所以很少能够喝得起茶，只有碰到了北上的南朝商人好客相邀，他才会喝上一杯。说实在的，他对这种不甜不咸的开水相当不感冒，但看楚敦煌和轩琅易青品的自得，便轻轻啜了一口。
楚敦煌神色微动，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轩琅易青拉住。
“好苦！”敏达脸色微变，只觉得满口都是苦涩，忍不住叫了一声。
“败火。”轩琅易青嗑着葵花籽，轻轻笑道。
这两个字让原本脸色难看的敏达愣了下，继而端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自从离开草原，来到洛城，敏达却是有些不同，这些不同之处楚敦煌感受的并不真切，可敏达却察觉到了此间微妙。洛城繁华，像是端坐在天河之上，流光溢彩，可比起千里无垠的碧绿草原，却多了些淤塞和复杂。这让敏达变得略微焦躁起来，而他的焦躁，往往却表现在沉默中。想到这，敏达脸色渐渐柔和，向轩琅易青投去了一个稍显生涩的笑容。
而轩琅易青早已专注于台上说书人的曲折故事了。
说书人所说的是一段久远古老的故事，这故事在洛城每个茶馆中都被人不止说过一次，但却被南朝百姓奉为经典，百听不厌。
故事讲的是百年前，那位挥师北征，气吞寰宇的帝王。百年前，南朝已历三世，自文皇帝、睿皇帝两代帝王的苦心经营，国朝已是前所未有的富庶团结。到了这位少年天子执政时，早已是天下一统，诸侯归心。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位少年天子用了十几年的隐忍盘算，一举提师北征，带甲而从者，百万之众。
三年远征，渡过天元海，王师所至之处使得凶狠残暴的半狼族人望风而逃。巨大而精密的战争仪器摧毁了狼骑兵的不败神话，盔甲狰狞的南朝将士打碎了王庭轻骑的骄傲，这个深受弗戈天神宠爱的部落种族，在这一场战争中被活生生拔下了牙齿，低下了头颅。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换来了南朝边陲近一个甲子的和平。
虽然那位伟大的帝王在凯旋后的不久便龙驭宾天，但他的功绩，却被人代代歌颂。直至今日，茶馆中最受欢迎的段子，还是这位帝王曾经的丰功伟绩。
台上的说书人技艺精湛，轩琅易青三个听的入神，在袅袅的茶香中，故事时而离奇曲折，时而大气磅礴，轩琅易青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其实，他几乎能够将整个故事倒背下来了。
这位胡子拉碴的大叔望着如痴如醉的楚敦煌，轻轻摇了摇头，对战争的狂热已经让楚敦煌无法自拔，轩琅易青点了点桌子，轻声道：“喂喂喂，让你们来茶馆，是带你们体验体验京都的生活，开开眼界，可别以为没正事。”
楚敦煌愣了一下，不解的看了看轩琅易青。
轩琅易青抛出一个淡黄色的信封，端起茶碗啜了口茶。
“这是尚武堂的荐表，你看一下，填了之后过两天就可以去入学了。”轩琅易青淡淡的扔出这么句话，转头望着窗外喷火的杂耍，哼起了一支小调。
“尚武堂？”楚敦煌颇为不解。
“至于敏达......”轩琅易青沉思了一会儿，道：“尚武堂巡检营倒是缺额，你可愿意去当兵？”
“巡检营？”敏达更是不解。
可是轩琅易青却没有回答他们。这家伙说完话，刚刚哼起的小调还没发两个音便戛然而止，他轻轻的敲了敲桌子，忽然说道：“我出去一趟买点东西，你俩在这喝茶，别到处走。”
轩琅易青说走便走，没等楚敦煌再说什么，他便起身离去了，宽大的袍子隐在拥挤的人群中，转眼便没了踪影。
楚敦煌打开信封，抽出里面一张稍硬的纸张，巴掌大点，顶上三个烫金的大字：
尚武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