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揍了老车一拳,也付出了代价。我在不经意间说出了心底的秘密,大家都知道我暗恋着白梦娣了。第二天,几乎满校园的人都对我挤眉弄眼的,传说我给白梦娣写了成百上千首的爱情诗。中学生早恋并不是从我这里开始的,我之所以备受关注,是因为我差不多是那所破落学校的一个小名人。我那时有点病态地喜欢着泰戈尔,几乎能从头到尾背诵《吉檀迦利》。那是一本那么不像诗的诗集,不按通常意义上的诗歌排行不说,还没有标题,首与首之间,只以数字排序,乍一看有连续性,实际上各自独立。现在想来,与其说我弄懂了他那些晦涩艰深的句子,不如说更醉心于他那种散漫而独特的表达形式。在情窦初开又懵懂的青春期,他这种自说自话的写作,多么适合一个少年倾诉他内心的躁动和叛逆。为赋新词强说愁中,我差不多每天都能写一首甚至数首所谓的散文诗,写满了一个本子又一个本子。那些年我写的诗,简直比泰戈尔还不知所云,大家只是胡乱叫好,现在又重新被一些好事者翻出来,指着上面的“女神”、“天使”,以及一个又一个的代词“你”说,你们知道这是指谁吗,这都是白梦娣,白梦娣,白梦娣。
白梦娣知道我爱她了,她幸福吗?
我看不出来,这让我无比痛苦。白梦娣原本跟我有说有笑的,这会儿却连个招呼都不打了,一低头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在时还好,一等我离开,男生们就在她后面起哄,女生们就在她后面嬉笑,更有老车这等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冷不丁就拿腔捏调地冒出一句:我的女神啊,我的天使。我先前还可以以开班会的名义找白梦娣说说话,跟她单独待一会儿,现在连这些小把戏也不大好出手了。其间我又写过几首诗给她看,让她提意见。她只批了一行小字说,少写点诗吧,还是功课当紧。我揣摩着白梦娣的话,不知她是怎样想的,反正我的心态很复杂,既着急,又有几分窃喜,因为无论大家怎么起哄,毕竟澄清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白梦娣这个仅次于单小双的美女,算是名花有主了。
说白梦娣美不过单小双也不公平,但单小双确实卓有成效地分流了大家投掷在白梦娣身上的目光,她比白梦娣更有资本包装自己。相对于白梦娣一身洗得褪色的蓝校服,一头并不出众的齐耳短发,单小双的一袭白衣白裙和一头披肩长发点亮了我们不少男生的眼睛,甚至包括那些单身或不单身的男教师的眼睛。不管课上还是课下,老车总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单小双看,但单小双很少拿正眼看他,她最先记住的,还是我和白梦娣等几个为数不多的班干部。这叫老车万分失落,他跟我们发狠说,不出三天,他就会叫单小双注意到他。又习惯性地问我们信不信。二壶不信,老一也不信,都说他吹牛,他就不屑地用了一个歇后语说,那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老车一说到驴,我想起动物界的一些现象。为吸引异性注意,驴会拼命地嘶叫,孔雀会卖力地开屏,但他又不会突然间生出一对翅膀,或变出一条长尾巴来,何以能叫人过目不忘,所以我也不大信。那会儿,街面上正流行着姓名决定人生的说法,一本本印刷粗糙的《如何起个好名》的小册子风靡校园。书里书外一对照,我们几乎没一个满意父母给起的名字的,觉得它们又土又俗,索性我的名字我做主,纷纷改头换面了。动静小的,只在同学之间互相传唤,跟叫昵称一样;动静大的,都闹到派出所的户籍室去了。我自己一口气起了十几个笔名不说,连文静如白梦娣那样的女生也没能免俗。她是她家的第六个女儿,小名六妮,大名白梦弟。她父母的用心悲观且直白,想是料定自家的能耐使尽了,只能靠她给他们梦一个儿子来了。也是盼儿心切,都没好好想想自家的姓氏,白、梦、弟组合到一起,还不是白梦弟!结果第七胎孕育到三个月时不小心流产,八胎九胎则流成了习惯,到头来徒落一个笑柄,别说儿子,连闺女也生不出来了。正好赶上改名热潮,白梦弟成了白梦娣。我就是在她改名字的当儿注意上她的,一字之别,我觉得清秀了许多,卸去负担的同时,也回归了女儿本色。我想老车可能是受启示来了灵感吧,也要在自己的名字上做文章了。
老车本名车志清,好写又好记,在乡下来说,应该算个不错的名字。但现在老车不满意了,他把车志清那么好写的三个字改成笔画繁多的车轾轻了。白梦娣改了一个字是画龙点睛,他改两个字虽然更决绝彻底,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画蛇添足。车志清再简单,好歹也还有清天凌云志的意思,车轾轻该怎么解释?我们见他在一个练习本上把新名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还一会儿繁体一会儿简体,问他什么意思呢,他摇头晃脑地跟我们说,恁看看咱这名儿阔绰不阔绰,大气不大气,一个名字里就三辆车,乖乖,三辆车哟!二壶、老一又打趣着问他都什么车。他目光远大地说,首先是一辆自行车,单小双那样的,飞鸽牌,至少得比你们几个的新;另一辆是摩托车,突突突,一加油门一溜烟儿;再一辆是拖拉机吧,就算手扶的也行。那时老车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回家或返校的路上,都是蹭我们的破车子,所以他目光再远大也不敢奢望有一天真的会富甲一方,好车任开,美女任骑。人生好多事都太邪门太说不清了,谁敢保证狗日的老车不会因为改个这么混账透顶的名字而改变了运气呢!
一改成农中,学校的风气说坏就坏了,三天两头有人逃课,去河里摸鱼,去野外捉兔子,去隐蔽处抽烟打牌吹牛皮,或者干脆说退学就退学了。为整肃校纪,及时掌握各个班级的生源流失情况,校长让每个老师上课前先点一下名。单小双的声音甜美又充满磁性,她喊到谁,谁就乐得站起来答一声,恨不得叫她点两次名。因为很多学生名字后面的两个字是重叠的,像车果果黄冰冰白蒙蒙什么的,老车擅自涂了老名字,把新名字忝列到全班最后,轮到单小双点他名的时候,果然遂了他的心愿,她想当然地以为他后面那两个字也是叠着的了。她先是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声车轾轾,无人应声,却有不少人吃吃地笑起来,跟着把目光投到老车身上。老车很得意,他愿意这样处在注目的焦点,像个风云人物。单小双知道自己看错字了,情急中又加重语气喊了一声,车轻轻。这下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了,老车还很沉得住气,一声不吭。单小双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茫然地扫了大家一眼,又低下头喊,车轻轾。同学们真给笑翻了,坐在后面的几个家伙还打起了呼哨,嗷嗷怪叫。老车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急得我在下面踢了他一脚,示意他站起来,他还没事人似的,一脸无辜地坏笑。单小双的脸更红了,到临了都没喊对老车的大名。她怀疑自己压根就不认识那两个写得十分相像的字,也不敢轻易再喊了,环视了全班一眼,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这个同学是不是没来?好了,我们上课。
我来了,老车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说,可是我一直没听见你叫我的名字哟。
这就是老车,为引起对方的注意,无所不用其极,比起驴的拼命嘶叫,孔雀的卖力开屏,到底还是他的招数更富于技术含量。老车那天出尽了风头,他摆布人的能耐也就此浮出水面,估计事情正像他预言的那样发展着。作为一个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教师,单小双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这次洋相百出的点名了。
单小双显然是记住老车了。她记住他的突出表现是,此后上课不再点名。被单小双温言软语地点一下名,响亮而殷勤地答一声,本来是不少同学的朴素而幸福的愿望,如今叫老车搅了局,男生们再看他的目光,就有些不满和责怨,女生们的目光则有些幸灾乐祸了。老车重拳击到了虚空里,还成了大家奚落取笑的对象,大概也始料不及吧。
活该。我们都这么说他。
太活该了。我们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