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小双明显醉了,酒已过量,手脚已不听使唤,刚刚起开的一瓶酒,还没倒到杯子里,就全被她洒到外面了。再这样下去,不定把这儿弄成什么样子呢,就把她生拉硬拽出来说,得走了,再不走人家就要关门了。
出了门又面临一个怎么走的问题,她连方向盘都握不住了。我虽然能握得住方向盘,但苦于不会开车,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宝马兴叹,叙旧终于叙出了一个不堪收拾的局面。我暗恨自己无用,如果是方向明确的老车,这能算什么问题哟!
老车是在第六个年头走出监狱的。因为屡有立功表现,成功救活过企图自杀的罪犯,不止一次制止过打群架行为,及时揭发检举过吸毒、酗酒、聚赌、妄图越狱的团伙,老车的刑期几乎减了一半。所以他入狱虽比二壶、老一晚,刑期也比二壶、老一长,但出来的时间,一点也不比他们俩迟。据二壶、老一说,上述事件,即便不是老车一手策划的,也是他跟那些傻瓜犯人一起密谋的,只不过他在最后关头贼喊捉贼,拿别人的加刑乃至性命换来他的减刑罢了。二壶、老一虽和老车在一个大院里服刑,但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这些事情,他们俩的转述一半来自于猜测,一半来自于道听途说,并不能确切提供具体的细节。其实细节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车由此坚定了这样一个基本的人生信条——狗走到天边吃屎,狼走到天边吃肉。
老车回到墨水村时,已不止是一只狼,简直就是一只虎了。这时他手下已聚集了不少周围村镇的假释和刑满释放人员,浩浩荡荡如一个连队。老车给他的难兄难弟们上课说,要把这几年损失的钱挣回来,大干一番事业。一晃六年过去了,墨水村一带的地下石油早被开采出来,随着一个个井架的撤离,一个个抽油机开始昼夜不停地运转起来,日产上百吨石油。如果引到地面上来,就是一条滔滔奔腾的石油河。当然,这样的河是不会开挖到地表上来的,石油又不是水,故在地下埋设了密密麻麻的管道。这些粗细不一的管道有输油用的,也有输气用的,它们经过加温稀释处理后,从墨水村地下输送至北京、上海、天津等地,作为发源地的墨水村却只能坐守一点表面上的占地赔款,眼睁睁看着财富滚滚流失。这不公平,老车说,我们才是这些财富的真正主人,不能让他们不吭不响地全弄走。
老车回来干的第一件事,是从村里要回他的一亩三分地。他所在的那个村民小组出于方便耕种考虑,要把他的地补到他家责任田旁边,但是老车不答应,指定要另一块谁都看不出有什么优势的土地。那块地在村子西边,不仅沙化严重,凸凹不平,还有好几个年代不详的坟头,更因为油田上的人在此埋设过管道,温度高于别处,庄稼不好长,而抽水浇地的时候又容易漏水,平添许多劳动量,原主人乐得摆脱它,不知那其实是一块风水宝地。老车一接手过来就在周遭砌了道围墙,说是种庄稼太划不来了,他要盖鸡棚养鸡。老车既没养肉鸡也没养蛋鸡,他连鸡苗都没进,而是从周围村庄的养鸡场收罗来一大批死鸡。等人们发现死鸡也会身价倍增,甚至比活鸡还要值钱时,老车做的已不仅仅是鸡生意了。
因为要避开村庄,有数条来自不同方向的输油管道在老车的鸡场下面集体拐了个弯儿。很显然,这些管道都比老车新建的鸡场年龄要大,因而常常因为老化而突然漏出一地的石油。第一次石油泄漏是在一个夏夜,像喷泉一样喷薄出来的石油,弄得他偌大的一个鸡场无处下脚。那夜老车不在家,很多人都可以证明他外出考察新品种鸡去了,当晚没能赶回来。等他第二天回来,发现鸡场门前围着许多人和车辆,有油田上的,也有地方上的,正准备撬开他的门,进去抢修管道。老车打开院门一看,就看见满地涌动的石油,而那些原本就死了的鸡通通又死了一次。老车一弯腰,从石油深处捞出一只黑糊糊的鸡,再一弯腰,又捞出一只。老车就气不打一处来了,随手把那两只死鸡扔到一个采油工脸上,骂他看护不好管道是严重失职,害得他倾家荡产,血本无归。采油工刚嘟哝了句漏油的原因尚未查明,老车就扑了上去,一拳将采油工打倒在地。一地滑溜溜的油,采油工挣扎了几次都没爬起来,老车一只手抠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抓起一把石油,作势要往他嘴里灌。
六年的监狱生活下来,老车早已出落成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只一眨眼的工夫,采油工就被他抠花了脸,很快上气不接下气了,其他油田上的人也一再保证会按市场最高价包赔损失,许诺他死多少只鸡就包赔他多少只鸡了,但仍然拉不开他。围观的村人也看不下去了,一边差遣小孩去把老车的爹喊来,一边劝解他说,打几下消消气行了,人家不都说了会赔你吗?
油田上的人原本是要抢修好管道,尽快恢复生产的,这下不得不求助外援力量了。他们当中有带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的,怕报警来不及,先慌手慌脚地给村长化肥打了求救电话。就像明星大腕都有价码不菲的出场费一样,化肥每每调停油田与地方的冲突,皆能从中捞到便宜。所以他很乐意参与这样的活动,请他他来,不请他,他听说了,也会适时地出现。和那些小偷小摸比起来,他才是油田进驻我们墨水村后的最大既得利益者。事实证明,化肥的权威在墨水村受到挑战正是从老车这儿开始的,他气急败坏地连喊了数声“住手”,老车都跟没听见一样,又抓起一把石油抛到采油工身上,扬起扬落的过程中,手上的血和油溅了化肥一脸。当着村人和油田人的面,化肥真是威风扫地了,一边狼狈地后退一边发狠说,你狗日的还非要弄出条人命来啊。
老子弄出的人命也不是一条两条了,老车头也不回地说,还怕出人命?
这话够狠了,化肥和围观的人无不错愕地愣住,多年以前的那起死了一女一男两条命的案子,又开始像阴影般重现。好在老车的爹也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拦腰打了老车一棍子,又声色俱厉地呵斥了一句说,你小狗日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看看跟你说话的是谁,他是你化肥叔哩。
也许,老车的爹不是在做样子,但即便排除父子合演一场双簧戏的嫌疑,老车的反应仍然充满了行为艺术的况味。是化肥叔啊,他立即就从采油工身上跳起来,一边又摇又晃地握起化肥的手,一边哎呀哎呀地叫着说,是化肥叔亲自来了啊。
老车的手上满是血污油渍,化肥却挣脱不得,索性顺坡下驴说,看你小子刚才凶的,还以为你谁的话都不听了哩。
那怎么会,老车叫苦不迭地说,我是没看见大叔你亲自来了哩。大叔真是对不住,我又给你添乱了。你打我骂我吧,你咋处罚我都行,再把我送到监狱里去也行,只是一下子死了这么多鸡,我这不是急吗。
老车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最充足的理由,成千只鸡死于非命,换谁谁能不急?但化肥显然不能跟老车一样叫苦,转身跟油田上的人说,刚才这小子是急红眼了,回头我好好教训他,该救人的救人,该抢修的抢修,剩下的事,再商量吧。
商量的结果是老车首战告捷,斩获颇丰。因为不管责任在谁,油田作为家大业大的国企,向来不会亏待百姓。比如你一只羊好奇井场上的电缆头,拿那绿的黄的电缆包皮当奇花异草一样啃,大约会啃死,至少会啃得满嘴流血,到处找不到牙齿。这个责任应该在你监护不力吧,但你若要去找油田上的人讨公道,油田上的人就会对你这个受害者家属深表道义上的同情,再参考市场最高价包赔你一只羊的损失,你不仅卖了一个好价钱,还能开荤吃一顿羊肉。但这些仍属于小把戏,跟老车的大手笔没法比。不用说,他们不光要按老车提供的进鸡单据赔偿,还得按石油的污染面积包赔污染费,再加上误工费、鸡棚毁损费什么的,这一单生意做下来,老车一下子就腰缠万贯了。
比天更大的便宜还在后面。按惯例,理清了赔偿事宜,油田上的人是要把那片石油大致估摸个数量,就地低价转让给跟他们有关系的人的,比如转让给化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油田上的人只有从地下转移石油的能耐,对于冒到地面上的油,不知是嫌少呢,还是嫌回收起来麻烦,都是潦草随意地处理一下,也就几条烟几瓶酒的事,或吃喝一顿拉倒。但是这一次,化肥没再插手,他说自己要赶到县城去开个会,建议作为附加赔偿,直接给老车算了。化肥都嫌棘手,别的人更不敢插手,工作人员纵使一千个不情愿,也只能象征性地开个条子,让老车自行处理。这样老车就有了合法出售石油的手续,一连多日,他的鸡棚里车进车出,几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进项,日产几吨油,怎么处理也处理不完了。
也就三两年的时间,老车完成了他的原始积累过程,开始从地下跳到地面上,兴办工厂,组建公司,从小雪球到大雪球,迅速滚出来一个老车化工集团公司。对于天高皇帝远的墨水镇来说,老车的化工集团填补了乡镇企业的空白,一跃成为支撑当地财政大半个江山的纳税大户。这个时候,不仅墨水村的人皆惧他三分,连书记镇长也以他为荣,要仰他鼻息说话了。
这个时候我辗转来到了濮阳。在来濮阳以前,我已历经漂泊,更换过十几种体面或不体面的工作。我没想到我脑子一热辞掉了农中的工作,会意味着我得寻找更多的工作,先后给餐馆端过盘子,给企业看过大门,给出版社当过校对,给书商当过炮制长篇畅销书的枪手。到头来,不是人家炒了我,就是我由着性子炒了人家,我骨子里朝秦暮楚的秉性,为糊口一时还分身无术,就都一股脑儿地发作到了这上头,好比愈是离了婚的人,需要伺候的杂七杂八的异性就愈多。当然,我只是打比方,并没有真离婚,倒是在这期间娶妻生子,也算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了。那年我从北师大回来,再去聊城找那个雪地迷途的女生,那时她还没毕业,刚去市区一所中学里实习。谢天谢地,眼看大四的日子所剩不多了,她都没遇到一个有勇气携她私奔的人,被我吻过的地方,依然虚唇以待着。看见我她先是笑了,接着就撅起嘴巴说,你这个混蛋,还知道回来呀。
我们重逢了。
我们重逢不久就私奔了。
并不是我们非要私奔,而是我岳母压根看不上我,其貌不扬,出身寒微,衣食无着,所有这一切都叫她大动肝火。我们在市郊租了间房子,准备好歹等到她毕业,再做更进一步的打算。还没盘算出点眉目呢,风闻消息的岳母就领着一干人把我们的小窝给捣毁了。老人家是个操了一辈子手术刀的妇产科大夫,经常划开别人的肚子取孩子,下手特别狠,只一巴掌就把我打了个趔趄,把我眼镜都打碎了。她疑心我是个江湖大骗子,教训我一顿不算完,扬言还要把我送到公安局去问罪。我深恐夜长梦多,也深感此非久留之地,转天找了个人把妻子约出来,来不及收拾一下,就带上她仗剑走天涯去了。
后来,我在人生地不熟的濮阳遇到了一位许姓官员,我至今视他为我生命中的贵人之一。那时我远在南京做着一份临时性的工作,因要参加小妹妹的婚礼,便请了几天假,带着老婆孩子匆匆往家赶。那应该是2002年的初夏,我们的儿子都快5岁了。我们从南京出发,一路迢遥千里,没出什么意外,倒是在濮阳至台前的路上,车子抛了锚。这条路并不直接通往我们家,但我们可以在途经河南山东的交界处下车,从那里往北徒步走三五里路,就是墨水村了。现在车才刚出濮阳不久,前面少说还得有八九十里地,徒步还太早。时近中午,我们在路边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车修好,而小家伙还操心着他小姑姑的出阁,说再不快点走,就赶不上给他的小姑姑押喜车了。
正着急着,远有一辆黑色本田车开过来,不知儿子是要有意识地表示他的友好呢,还是无意识地调皮,反正他就那么对着它调皮而友好地招了招手,奇迹出现了,小车在滑过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跟着摇下车窗,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探出头说,小朋友去哪呢,要不要我送送你?
就这样,我们从破车上拿下来行李,一家人上了这辆车。上车一说,也正好是去台前的,官员的老家在台前,他回去办点事。毕竟素不相识,客气的话一说完,司机就开始专注地开车,官员也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看。直到他问我现在哪里高就,我的情绪才灰下来,照直说在南京打工哩。他说打工啊,那拖家带口的可不容易。一句不容易弄得我好一阵默然,谁能真正体会一个流浪家庭的艰辛。吉普赛人好歹还有一辆大篷车呢,我们却只能徒步在风风雨雨的路上,居无定处,朝不保夕。伤感间听见他又说正要到濮阳的报社就任社长,我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到他那里去试试。待遇虽不比南京好,但消费水平也低,况且又离老家近,建议我不妨考虑考虑。接着问我妻子以前都做过什么,要是能干得了苦活累活,可以先就近安排到报社属下的印刷厂里。这样就可以从长计议,把家安到濮阳来了。
我没想到儿子不光拦下一辆车,还拦下一片听上去不错的前程,思忖着是该表个态,道个谢,还没想好怎么说句可进可退的话呢,一直在一旁支愣着耳朵听的妻子已经率先表态说好了。那太谢谢许社长了。她说,等把家里的事忙完,俺们一家就投奔你去。
家尽管还是虚拟的,但对我妻子的吸引力够大了,这些年她跟我北上南下东游西荡的,已经累了怕了。一晃经年,妻子再不是那个成天幻想着跟人私奔的大学生了。她把一切责任都一股脑地推到我身上不说,还说她是上了贼船,害得她众叛亲离,苦海无边。婚姻中的女人跟恋爱中的女人虽然还是那一个女人,但实在不能同日而语,她是什么时候由一个无知少女变成了一个刁钻徐娘的,我简直一无所知。我能去南京,也是靠一个兄长的引荐。兄长姓胡,在南京军区工作,我在北京出差时认识了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从此却一见如故,给我许多帮助。我不是英雄,他却识我于草莽之中,所以我视他也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贵人。如今干得好好的,不过是请了个假,突然不去了,怎么跟人家交代?
南京方面,我妻子说,我去跟他们说。
妻子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了然我的心迹,但她怎么没头没脑地用了“南京方面”这么个有点战争色彩的词,我一点儿也不清楚。讶异间听见她又说,你在南京再怎么干也是个临时工。许社长这里多直接啊,跟着他干,还能亏了?你别管了,回家我打个电话跟他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