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去,家里一棵大树倒掉了。我愧为长子,根本没能力撑起一个家。那时家里已债台高筑,房子没法接着盖不说,婚事也不得不搁下来。安葬了父亲,我一头扎到农中里,吃在那,睡也在那,白天备课教书批改学生作业,晚上躲在宿舍里,拼命地抽烟,也拼命地写小说写诗,妄图写来一点稿酬,还债,建房,给白梦娣看病。到寒假,我给自己买了一箱方便面,买了一斤农村集市上业已罕见的劣质烟叶,索性颠倒了黑白,把一个又一个长夜熬穿,一页纸一页纸地撕了写,写了撕,酷似一个邪教分子。这样的进取形同于回避,我想我一定是把白梦娣搁得太久了,搁了四五年,搁得花儿都黄了,人心都凉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那个春节,白梦娣父母自作主张,把她许配给了西土楼村一个腿有残疾的木匠。等我从沉湎的虚构世界里醒来,白梦娣已被那个一瘸一拐的家伙娶走了。
白梦娣结婚的消息是我农中的另一个绰号叫老妖的同学传来的。老妖家在镇上,他父亲是镇民政所的所长,在我们那帮不成器的同学中,算是出身较好的一位。那时他已参加工作了,在镇上的酱油醋厂干推销员。腊月二十八晚上,他跑到我烟雾腾腾的宿舍,一推开门就大呼小叫起来。天啊,他说,你这究竟是在搞创作,还是在研制烟幕弹?我敢说,你稿费不见得挣来,倒可能先把自己给熏死了哩。
接着就说了那个万劫不复的噩耗,白梦娣和木匠去他老爷子那里领结婚证去了。
我两眼一黑,险些栽倒在地。我努力不让自己栽倒,努力把虚弱的力气运到拳头上,当胸捣了他一下说,应该是白天的事,你狗日的怎么到现在才跟我放臭屁?
不是今天白天,他一脸冤枉地说,而是前天的事。我当时就来了,可是你不在,或者你睡着了,根本喊不醒你。我以为你知道,以为是你不要她了哩。
我骑一辆前后轮胎都瘪了的破车子,跌跌撞撞地赶回家。没等我问,母亲就先抹起泪来了。我的姐姐已经出嫁,但家庭的重担还是她替我扛着,娘家婆家来回跑着。人家跟我们说了好几次,她说,一再说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小六妮好。咱还能说啥哩?
又说,咱爹还没过七期,你别做什么冒失的事。这个家,再经不起一点风雨了。
我不排除白梦娣父母有为我考虑的意思,但一桩亲事张扬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说毁就毁了,咋着也该跟我说一声啊。我母亲欷歔出声说,跟你说什么呀。也不是人家爹娘硬当的家,亲事是在那孩子清醒的时候订下来的,我和你姐都在场,她自己要跟木匠过,不同意你哩。
又擦了把泪说,你一定是伤着人家闺女了,害得我和你姐都说不起话。事都到这了,就记着人家那句话吧,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人家小六妮好,啥都不要再说了啊。
既是啥都不用再说了,我是否有过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呢?前两天,我去市里参加一个笔会,还给白梦娣捎带了件裙子,准备这个年要把她接到家里过,一同守岁。而且,我还要跟她商量一个事,因为刚从笔会上听说,北师大近期开设作家班,每个省份有三到五个名额,地区作协就推荐了我一个人,我自己也想争取去。我觉得我不能只是一个人闷着头瞎写、闭着门造车,得去大的环境里检验一下自己了。这意味着我们又要分开一段时间,怎么也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如果成行,到那儿熟悉了,再看看能不能接她赴京治病,毕竟北京名医多,条件也好些。这些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怎么不吭不响就嫁了呢?
我闷头睡了一星期。到初五,我跟母亲姐姐说我想通了,得赶到校里把一个小说写完,开了学就没时间了。其实我根本在学校里坐不下去,也没好好想想,就绕道那个村庄去看白梦娣。西土楼村在镇子的东北部,与我们村隔镇相望,差不多有20里路。据说木匠的手艺还不错,但就是有点缺心眼,凡活人用的家具一概不做,只给死人打棺材,倒也算术业有专攻了。他们院里放着一口上了黑漆的棺材,很阔大,阳光一照,闪着凝重肃穆的光,估计是样品,看上去经久耐用,像一座小房子。它上面的木板虚掩着,想是为了风干,旁边另有一口还没上漆的棺材,尺寸小多了,可能订户家里穷,或者不是为了盛放尸首,而只是放火化成灰的骨灰盒儿。再旁边,是一块块的木板,堆积得很高的刨花和锯末,以及散落一地的斧子锤子尺子一类工具。这些东西都跟死有关,白梦娣却非要嫁给一个只跟死人打交道的又老又有残疾的木匠,究竟有多疯多傻呀!
在成品和半成品的两口棺材间,我远远看见白梦娣正在跟木匠合伙锯一根木头,大过年的,不知谁家又死了人,要他们这样赶活儿。白梦娣真的像是一个小媳妇了,头发已在脑后挽成了团,不再像跟我在一起时那样习惯于束成马尾或纷披着,倒多了些利落,多了些居家少妇的韵味。我心头沉沉的,脚步也沉沉的,在柴门前停下来,想自己是否还有必要打扰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而她好像听到了什么,或者只是因为没经验,又因为神志依然不清吧,稍一愣怔,力道使偏了,绷紧的锯条当啷一声断成两截。木匠骂骂咧咧的,一耸锯把,猛一下把白梦娣推倒到地上。白梦娣叫了一声,多半截身子埋进刨花里,像一只受伤的小猫。我原本要悄悄放下裙子走人的,这一来哪还受得了,脏话脱口而出,三步两步跃过门口的栅栏,动手打了木匠,平生第一次欺负了一个弱势的人。如果不是白梦娣又哭又叫地扑上来,从背后砸了我一板子,我可能就把他另一条腿也废了。
木匠比白梦娣大了十多岁,早过了婚娶年龄,白梦娣不精神失常,他怕是一辈子都找不上媳妇。我知道这是他的软肋,厉声警告他再敢欺负她一回,我就把她领走,让他再接着打他的光棍儿。木匠并不认识我,但应该知道我,龇牙咧嘴地说他其实待她还很知冷知热的,根本不舍得叫她干重活苦活。这回是她见人家催活儿呢,非要帮把手,结果倒添乱,要不也不会跟她发脾气。
你放心,他加重语气说,以后不会再有这事儿。她跟我过日子呢,我还不比你心疼?
木匠瞎说,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不比他更疼?我一阵怅然,把裙子递给白梦娣,想告诉她跟着木匠觉得好就过,不好,就还跟我走,终是羞于说出口,说出来,她信不过我的表白不说,也没什么实质意义,毕竟人家俩才是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组合的合法婚姻,所以话到唇边就走样了,只说你结婚那天我不知道,赶来补送个礼物,一点儿心意,祝你们幸福。
白梦娣有点不置可否,望了眼木匠,因为是结婚贺礼,木匠倒大度,还跟我说了声谢谢,示意白梦娣收下。白梦娣点点头接过去裙子,抹把泪,拍打了下头上身上的锯末刨花,将裙子从包装盒里拿出来,提溜到左胸部那儿比画了一下,又提溜到右胸部那儿比画了一下,脸上现出一抹羞涩的笑意。她的胸部,啊,她的珠圆玉润尽善尽美的胸部,让我一度迷醉地或摸着或叼着入睡的胸部,慰藉我寂寞,增长我见识,叫我一下子推倒老车天下女人乳房都不一般大的谬论,同时又叫我视怀里的尤物为珍宝,不再去关心单小双的乳房是不是真的不一般大的胸部,而今真的被另一双手所拥有了么?那一刻我恍兮惚兮,感到她峭拔挺括的胸部跳动着那么多召唤,险些就伸出了手去。那一刻我觉得她正常了,忙问她是不是又记起了我,肯不肯跟我走。这时,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她笑容凝在脸上,目光分外涣散,但却没再把现成的裙子抻开来叠上,叠上再抻开,反反复复地说,你总得叫我收拾一下啊,你总得叫我收拾一下啊。然后是作行将就木状,一边倒退一边说,看见了没,我已经死了,看见了没,我已经死了。
我没一点心理准备,倒是木匠知道她要干什么,从地上跳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上去阻止,终是因为瘸,腿脚不利索,还没跑到她跟前,白梦娣已一仰身子,悄没声儿地倒到了那口顶板虚掩着的棺材里,并顺手拉上了棺材板,竟严丝合缝。然后里面就没一点动静了,仿佛真死了一样。因为适才闹得动静大,又因为过年无事,有邻居赶过来,纷纷问木匠怎么了,你的小俊媳妇又咋了?我也急于打开棺材看,却叫木匠一扬手推开了,我这才发现他手劲特别大,只一挥就把我拨拉了个趔趄。可见他刚才没跟我真打,真打的话,我一个不擅长打架的人,未必就能占上风。也没事,他蹲到棺材缝前,侧耳听了一会儿走过来,也不看我,只对好奇的村人说,我在里面放着锯末刨花呢,但还是怕她摔着。
她这个毛病,不,习惯,我已吓出一身汗,词不达意地口吃着说,又是啥时染上的?
我一说话,有人留意上我了,哟嗬着说,哪来这么一个酸不溜丢的家伙,大白天也敢私闯民宅啊。
几个半大孩子挑衅地围住我,其中一个乜斜着眼,往我脸上喷着烟雾说,你是哪的野小子,是不是找挨揍来了?
找揍就给人家揍,一个稍远些的声音说,咱西土楼村又不是没拳头。他的声音之所以远,是因为他去把他们推开的栅栏又关上了,接着就拍打着手走过来,声音陡地高亢起来说,对于那种乱窜乱跑的疯狗,就得关起门来打。
往我脸上吐烟的家伙转向木匠说,瘸哥你发句话吧,不就是再多打一口棺材么。
我骤然意识到危险,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我听到摩拳擦掌的声音,撸胳臂挽袖子的声音,烟屁股噗地吐到地上的声音,想木匠这时也许连一句话都不用发,只要他歪一歪嘴巴,或随便做个手势,我就可能被暴打一顿,吃不了兜着走;或者走不脱,干脆给抬到另一口棺材里去。但木匠没有乘人之危,也不作解释,只挥手赶苍蝇一样地赶着我说,你快点走吧,要不我媳妇活不过来了。
我走了,我一边退着一边更加口吃地说,她就能,她就能真的好起来吗?
是的,木匠不耐烦地说,但你再来,我媳妇就还会死,你懂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