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灰蒙蒙的乌云遮蔽了整片天空,不见一丝月光。家家户户都敞开了大门,有爱玩的小孩子早早地跑到了街上,手里拿着点燃的烟花棒在嬉戏打闹;妇人在厨房里准备着年夜饭,热气环绕在她周围,衬得她忙碌的身影格外美丽;男人则在院子中摆好了桌案供奉起神佛,点起一盆炉火,祈求着来年的风调雨顺。
云沁雪缓步从这一户户门前经过,才发现这最平常不过的烟火之气在此时竟最是动人。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楚园,云沁雪看着眼前寂静无声的院子,同之前的热闹相比更显寂寞。她小心地从侧门进去,黑漆漆一片,看什么都模糊不清,只能摸索着行动。在绕了不知几处地方后,云沁雪终于在墨雪轩空荡荡的桃树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轻舒一口气。
终于找到你了。
楚墨宸在这里坐了一整天,树下已经堆了不知多少个酒坛。每年的除夕都是如此,他自己喝上一天一夜,不知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想。云沁雪刚刚走近的时候楚墨宸就已经察觉到了,可他并不想说话,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清静被打扰了,心中烦躁得很。只是过了许久都没听到云沁雪说话,楚墨宸低头一看,她只安静地坐在树下,若不是有轻微的呼吸声传来,差点以为方才她来过只是自己的错觉。
又过了很久,楚墨宸手中的酒坛已经空了,他从树上跳下来,挨着坐在云沁雪旁边,开口道:
“郡主夜深人静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云沁雪答道:
“来寻我的夫君。”
“除夕之夜让自己的妻子独守空房,看来郡主的夫君可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我猜他是需要一个人想些事情吧。”
“郡主既然心里清楚,那为何还要执意前来?”
“他曾对我说过,‘生而为人,难免孤独’,当时只觉得有道理,可是后来仔细想想,这话竟让我心疼他很久。所以即便我明知道他想一个人,却还是忍不住想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对他说一句,还有我呢。”
话音落下,院中又重新归于寂静。
良久,楚墨宸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你的夫君可知道,他自己娶了多么好的妻子。”
云沁雪轻声说:
“他要是知道,大概要得意坏了。”
楚墨宸低声笑了。
“这话倒是不假。”
说完,他摸到云沁雪的手,轻轻牵住。
“沁雪,我今日从岳父那里收到楚国的回信了。”
云沁雪也回握住楚墨宸的手。
“信上说了什么?”
“简单得很,只有两个字:盼归。”
“哦。”
“我看见这两个字,却只觉得可笑。”
云沁雪转过头,只能看清楚墨宸侧脸的轮廓。她慢慢往楚墨宸身边靠近一些,就听到他又接着说:
“当初是他将我送出来的,现在我写一封信说很想念他,他便又盼着我回去了。他总是这样,怕伤害皇后,怕伤害母妃,怕伤害我,可是到了最后,却让所有人都受了伤,是不是可笑至极?”
这么多年一直埋在心中的怨、恨、不甘,一旦开了口,便停不住地想要全部倾吐出来,连带着困扰自己十几年的梦魇也想要与人说一说。这件事一直在心里,已经折磨得自己够久了。
“谢桓同我做交易的事情,就是我母妃当年自尽的真相,所以他才会那么有信心的以为我一定会和他合作。可是他不知道,当年的情景他曾亲眼目睹,而我在他身后,也看了个真切。”
楚墨宸想,他这一生都不可能会忘掉那个除夕之夜。
那时候楚墨宸刚刚五岁,他记得自己和母亲每日只呆在揽月阁中很少出门,楚逸寒也不常来,但是每次他来的时候柳心意都会很开心。除夕之夜,楚逸寒照例是在栖梧宫中陪皇后和太子的,柳心意早就已经习惯,她给楚墨宸做了好吃的梅花饼,母子二人便准备着一起守岁,迎接新的一年。
亥时的时候有人来拜见,柳心意以为是来讨喜钱的宫女,只随意披了件衣裳便出门了。不过片刻,她却又匆匆地返回来,把楚墨宸抱到床上让他乖乖躺好,压低了声音说:
“宸儿,娘现在要出门去,你记得,过两天会有一个姓沈的奇怪的爷爷来找你,他会教你武功,教你医术,也许还会教你其他的,你要好好跟着他学。还有那枚长命锁玉佩,要是有人拿着一模一样的玉佩找到你,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帮忙,也可以完全相信他,记住了吗?”
楚墨宸点点头,然后伸手轻轻拽住柳心意的袖子,说:
“母亲不和宸儿一起守岁了吗?”
柳心意摸摸他的脸颊,温柔地说:
“你先睡,等娘回来就叫宸儿起床。”
说完,她给楚墨宸掖了掖被角,便起身去箱子里拿了一件雪白的披风出了门。楚墨宸觉得他娘今天怪怪的,所以他也没有老老实实睡觉,而是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跟了出去。
除夕之夜宫中的守卫难免懈怠了些,楚墨宸身量又小,所以一路上也没有被人发现,等到他终于看到柳心意的时候,竟然已经走到了城门上了。楚墨宸见背对着他的还有一男一女,便悄悄地躲在了柱子后边,然后就听到那个女人开口道:
“你害的我姐姐痛失一子,现在不过是叫你带上你的孽种滚得远远的,不要来碍别人的眼,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柳心意轻笑一声。
“难道不是因为我和宸儿出了宫,你们才好方便下手吗?说到底你们还是忌惮皇上,不敢在宫中惹事,那我们母子一天不离开,你们也只能干着急,不是吗?”
这番话好像惹得那个女人很生气,她随即冷笑道:
“柳心意,你以为这样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吗?看皇上现在对三皇子的态度,可有可无,没准哪一日忘记了就再也想不起来了。你能护着他,我可不信就没有一点松懈的时候,一旦哪天三皇子不小心染了什么恶疾,没人理会,得不到及时的医治,还不照样是死路一条?”
这时站在一边的那个男人好像有些于心不忍,开口道:
“何必要说得这么绝呢。”
那个女人冷哼一声道:
“谢桓,你今天既然同我来了此处,不也是想逼着她们母子走后去我姐姐跟前为谢家讨一份人情吗,何必要如此惺惺作态!”
谢桓被驳斥的哑口无言,只是叹息一声,再不说话。
那个女人又转头对柳心意说:
“我今日的话已说到了十分,该怎么做你最好想想清楚。”
柳心意皱了皱眉,似是十分苦恼。
“是啊,听起来我好像真的已经无路可走了。”
接着她看着那个女人的眼睛,笑着说:
“那不如就让我来为我儿讨得一丝生机好了。”
“你这什么意思?”
柳心意后退几步,此时后背已经紧靠在了城墙上。
“若是我死了,皇上可怜宸儿年幼丧母,总会厚待他一些,不让你们这些小人有可乘之机。”
她抬起头看看天边,喃喃地说:
“反正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得厌了。”
话音刚落,她轻巧地飞身立于城墙之上,张开双臂,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
谢桓急忙上前几步想去抓住柳心意,可是手伸出去只触到了她纷飞的裙角,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坠落雪地之中,铺了满眼的鲜红。
楚墨宸回忆着往事,声音中都带了一丝凄凉。
“我不记得谢桓和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而我是被路过的宫人发现抱回去的。凌晨的时候母妃的死讯就传出来了,我不记得有谁来看我,谁在照顾我,我只是躺在床上,一直不断地出冷汗,我也不敢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就会不断重复母妃跳下去的画面。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最后的笑容,那是一种心如死灰的解脱。”
说到最后,云沁雪能感觉到楚墨宸的手在微微颤抖。一个五岁的孩子,亲眼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从高处跳下去摔死,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只能默默藏在心里,咬着牙挺过一个又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云沁雪转过身将楚墨宸抱住,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努力的想帮他将情绪平复下来。楚墨宸被这一场往事伤得心力交瘁,突然觉得疲惫不已,他紧紧地抱着云沁雪,将头埋在云沁雪的肩窝,不知不觉流出泪来。
那时楚墨宸经历了母亲的亡故,然后便有神秘人出现开始教习他武艺医术和生存之道。而在孟国这边,云璟收到了柳心意的死讯,一掌劈碎了一尺厚的书桌,次日起就开始带着三岁大的云沁雪习武练功。
那一年是孟元帝五年,两条命运的轨迹就是从那时起慢慢地接近了。
大概是老天听到了楚墨宸的故事也难过得想落泪,不知什么时候竟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雪花落了一身,云沁雪伸手想替楚墨宸挡开落在脸上的雪花,半路却被楚墨宸抓住了手腕。
雪下得天空反而清亮起来,近在眼前的面容也渐渐清晰,就这样对视良久,楚墨宸慢慢欺身上前,在云沁雪的眼睛上落下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