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畔,是黄海的一畔,弥漫着神秘的传说。想当年王家章的四十条船,就停在羊角畔上。羊角畔的入海口,据说有一个几吨重的螃蟹把持,那螃蟹伸出一只螯,比风车的翅膀都大。有一年大年三十,星光暗淡,人家灯火也多已阑珊,伍老大钻出那条破船来海边巡海,就见羊角畔南面的岛礁已退干,在惨淡的星月下,朦朦胧胧,颇有一番意境。星月下,岛礁乌黑,像一头头巨兽一样静卧在那里。从羊角畔的入海口到岛礁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有一湾水,退大潮也不干,王家章的船就全部泊在那里。可今夜不知怎的,那潮全退了,所有的船体全裸了出来,连抛到海底的锚也露出了水面,可见羊角畔入海口见底了。大胆的伍老大毫不犹豫,挽起裤腿就下海了。他十分轻盈地从入海口到了大岛礁,低下头就捡起了横七竖八的螃蟹,鲍鱼、海参俯拾即是。伍老大不是个贪财的人,往外走时,海潮上来了,眼看岛礁就要浸没,伍老大寻思这下可完了,可就在这时,入海口露出了一块马路样坦荡的大石头,这块大石头像一座桥一样连着岛礁,伍老大轻松涉足,就上了巨石,一路小跑上了岸,回头惊魂未定一望,大石头徐徐下沉,并渐渐长出一只风车一般的巨手,仔细辨认与螃蟹的大螯一模一样。伍老大向螃蟹摇摇手,那螃蟹也慢悠悠地挥一下螯,向伍老大招手致意,伍老大是踏着螃蟹盖上了岸。从此羊角畔入海口有一只大螃蟹把持的传说不胫而走。后来,羊角畔遭到日本鬼子的飞机疯狂轰炸,王家章的四十条船转眼灰飞烟灭,据伍老大讲,螃蟹那夜像一艘巨帆,悄没声息地离开羊角畔,至今未归。如今伍老大也不知所终,螃蟹的传说也没人演绎了,羊角畔一度进入萧条寂寞期。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羊角畔完全被人类霸占了,什么样古怪的传说都荡然无存。畔上整日传来的叮叮当当无休止的造船修船声,淹没了一切。这时的羊角畔已彻底摒弃了风帆时代,脱胎换骨,机动船完完全全取代风帆,一个时代的影子短短几年彻底消亡。人们疯狂地掠夺着大海,最残酷的就是那拖网,一对船同时贴着海底拖,一扫而光,连鱼虾的孙子也扫了上来,仅二三年,羊角畔渔业公司,就变得冷冷清清,收购力严重萎缩,一方面王川这些小贩子,骑匹铁驴招摇过市,吆五喝六,生生搅了渔业公司的生意。渔业公司也就是以前的水产站,那些大池子里,全都空空如也,只有墙旮旯的那两三个池子矾着海蜇。谭老秤仿若老了十岁,以前那种不可一世的霸主地位矮了半截,门庭冷落鞍马稀,大姑娘小媳妇打情骂俏声也像往事一样,只能靠回忆在谭老秤的脑里浮现。谭老秤很生气,私营经济生生夺去公有经济的饭碗,现在渔民唯一求到他的就是弄点平价柴油。畔上放一大长桶,桶里装着柴油,谭老秤拿着大锁的钥匙,看经理的条子给渔民放油,有时多放点,渔民就给他一篮蟹子。现在唯一过来和他拉呱的就是干亲家王二麻,王二麻自下野后,时常来看看谭老秤,他们都感慨涕零,一直向往着大集体时代的威风。
“你说都什么年头,王积辉那小子都翻身了,他儿子都来羊角畔当老师了,还是公办的,拿工资呢,你说说这世道。”是王二麻的声音。
谭老秤递给王二麻一支烟:“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羊角畔是王家章的,而今天又来了他孙子。”谭老秤怅然若失。
他们在羊角畔一坐就是半天,傍晌才看到王二麻拖个身子走了。王二麻已失去了昔日的威风,平庸得一钱不值。
羊角畔组建中心初级中学,王满囤兴高采烈报了到。与他同来的还有丁字嘴的吕娜娜同学。他们一个教政治一个教英语,同桌办公。吕娜娜的父亲在村里干书记,家里买了一对扫地穷大船,很富裕。她穿的衣服都是从青岛大连买来的。她在羊角畔第一个穿上了长开衩旗袍,露着两条光华灿烂的秀腿,走来走去,不单说一口英语,一笑就露两小酒窝儿。这下可迷倒了谭老秤,总是色迷迷地看着她,有时还走上前主动跟吕娜娜说话儿。由于当时初级中学的宿舍没盖好,吕娜娜就和王满囤住在渔业公司的二楼上,邻着房间。羊角畔到金沙滩一步之遥,所以王满囤时常回家。吕娜娜离家远,星期一至星期五都不回去。
吕娜娜将她那小房间满屋挂满明星像,满屋喷满香水,她可能也是羊角畔第一个使用香水的女人。谭老秤的鼻子好使,老远看到吕娜娜颤颤袅袅地来了,就猛抽一下鼻子,那香味比他买到的出口转内销的金鹿牌香烟都过瘾。吕娜娜有个嗜好,就是她的床五冬六夏下着帘子,夏天洗完澡,将头发散开,就面对着一面大镜子修理自己的脸庞,先从眼,再到颊,再至唇,没有一两个小时不完事;而这一两个小时,她就那么赤裸着胴体,一丝不挂站着。她大开大合,衣服、被褥、化妆品、全领羊角畔之先,连金沙滩一带的人都知道,羊角畔住一美女,小嘴长得像山口百惠似的,楚楚动人,只不过那身条比山口百惠略高点,眼比山口百惠略大些,俨然一个中国山口百惠。羊角畔到金沙滩一带,没有一个有身份的小伙不想着这女人的,天天晚上做着艳梦,就连她的学生都在想入非非,听说乡里王书记,几次找她谈心,想调她到乡里干秘书,以便好随便迷细迷细。当时的吕娜娜可不是这样的人,她有知识有文化,看不起又骚又臭的乡巴佬,更看不起官僚兮兮的王书记。然而,她默默地欣赏着一个人,这人便是王满囤。
王满囤与吕娜娜都念烟台师专,风风雨雨二年,吕娜娜隐隐约约知道有个女人在等王满囤,可能是他童年的伙伴儿。在吕娜娜的眼中,她就是山口百惠,王满囤就是高仓健,他们两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在学校里几次接触讨好王满囤,满囤次次都敷衍塞责无动于衷。吕娜娜知道王满囤这颗小心儿已全被童年的伙伴抓走了。由于她大胆的穿戴,烟台市的一些同学给她发起了猛攻,写情书的,领着她去东风电影院看电影的,争风吃醋,跟屁虫一样跟着她。然而吕娜娜心中只装着王满囤,你看他那有着外国人血统的一对大眼睛,你们哪个人能比?当时的大款父亲本想把她留在烟台,可她执拗着打着坠坠想回羊角畔。当时父亲没察觉女儿的心思,就嘀咕,放在身边也好,免得在城里招风惹草。吕娜娜好梦已圆,下一步就是她全面向王满囤发起总攻了。
王满囤与吕娜娜在一个办公桌,脸对脸,对一会儿,王满囤觉着不好意思了,拿把暖瓶就去打水,吕娜娜立马站起来说,我去。一阵香气就钻入鼻孔,王满囤真受不了这番温存。更甚的,回来立马将王满囤的水杯倒满,坐下来两手捧着水杯,拿眼直睃着他,骨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桌下的腿也不安分,又摇又晃,与王满囤的两个膝盖碰来碰去,甜言蜜语,款款递情。当时的初级中学办公桌紧张,两人只好合用一张桌子,正好给吕娜娜提供了眉目传情的方便。再倔强的五尺男儿,有这番折腾,也稀稀了。王满囤毕竟是小时候吃过大苦的人,按知识文化,刘雪娇的确不如吕娜娜,按家境,她家是那一带最早的万元户,论长相刘雪娇也没有吕娜娜妖冶细嫩。但苦难是人生的磨刀石,他背叛刘雪娇这个文雅端庄的乡村女孩,无疑就是犯罪。他的身上戴着枷锁,这枷锁小时候就捆绑身上,把他禁锢得不能越雷池一步。吕娜娜步步紧逼,帮着他洗衣服,帮着他打饭,弄得王满囤天天回家,唯恐躲之不及。
一天午后,王满囤静静地和她谈心,说:“我是有女人的人了,只不过没办婚事。”
“难道说,咱俩就不能走到一起,人家说,你是高仓健,我是山口百惠。”
“那是说书唱戏,没啥意思。”
“啥叫没啥意思?难道要不是冲着你,我会来这羊角畔吗?”
“哪咱俩也没订期约,又不是我绑你来的,凭你的长相,离开这个地方,到大城市找一个配你的多好呀!”
吕娜娜为人直率爽朗,羡慕明星,又崇尚浪漫,代表那一代知识女性的追求,说话也干巴溜脆:“我不管,你就是高仓健,我就是山口百惠,咱们组个家庭,就在这畔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好呀!”
那段时期,吕娜娜跑遍县城所有的书店,买有高仓健和山口百惠的书籍,就连听歌,也都听山口百惠的,甚至想着学日语。有一次,她竟然同父亲去青岛,给王满囤买了一顶高仓健式的帽子。开放初期,凡日本的东西都好,日本的冰箱、日本的电视机、日本的汽车,总之,全中国都在模仿日本,都在与日本人做着买卖,少男少女学着日本,日本太富了,富得流油。吕娜娜举手投足大谈特谈日本,引起了王满囤的反感,他每每想到二奶奶死于日本的飞机下,爷爷的四十条大船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日本对我们这个民族糟蹋戕害得最甚。他十分不敢苟同吕娜娜对日本那种几近迂腐的顶礼膜拜。看到王满囤不喜欢日本,吕娜娜转而又大谈韩国,那时沿海一些地方正偷偷忙于走私韩国的汽车,对韩国的追捧也甚嚣尘上。汹涌澎湃的黄海大潮,无以复加的舶来品蜂拥而至,让王满囤这个研究政治经济的大学生很是迷惘了一阵,仿佛有一种被拖着走的感觉。
夏末秋初,吕娜娜去青岛买来一条山口百惠样的连体游泳衣,紧绷绷穿着在金沙滩洗海水澡。由于周身鲜明的轮廓,惹得海边多数渔民大眼瞪小眼,都对吕娜娜白嫩嫩的身条投去惊骇的一瞥,那在当时的金沙滩可是大煞风景呀。那时的新潮女性,从躲在深闺里有些害羞地偷偷鉴赏自己的肉体,到一度大胆地把肉体展露出来,应该说是一场革命性的变化。吕娜娜在晴朗的天空下,大咧咧在大海泅游,游完大咧咧地躺在沙滩裸晒,在金沙滩应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一天晚上,王满囤回家了,谭老秤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搬来梯子,从二楼的后窗伸头向吕娜娜的卧室瞧去。但见那吕娜娜像一块玉一样站在镜子前,搔眉弄姿,用手撮着两只嗷嗷待哺的乳房,左转右转,仔细端详乳房的弧度,乳罩换了一件又一件,叩上去,都半遮半露,含着骨头露着肉。谭老秤除了摸过奶头山那两只大奶子外,从没见过这么圆润结实的奶子,紧绷绷,看看要胀破一样。吕娜娜试穿了一条内裤又一条内裤,都是那么小巧巧的,连半个腚片都遮不住,似穿非穿,似露非露,比纸儿还薄,比玻璃还透明。谭老秤不能自已,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从此半身不遂下不来炕。
那时县城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樱桃节,就在台上,吕娜娜第一次大胆穿起了三点,引得台上台下,掌声连连,轰动全城。
吕娜娜出名了,几拨人要调她到城里,吕娜娜借辞拒绝,我喜欢羊角畔,喜欢英语,更喜欢夏天到海里游泳。其实,吕娜娜喜欢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三天两头回家的王满囤。吕娜娜尽管敢于大胆地展露自己的肉身,但决不乱来。那时的女人喜欢一个男人,非常专一,仿佛魂都跟着走了,傻呆呆的,不达目的决不甘休。吕娜娜在天天赶拢着王满囤,王满囤泥塑木雕一般,不为所动,他心里只装着刘雪娇。吕娜娜害了单相思,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