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倾向于相信常理能解释得清的东西,对于超出认知范围的事物则将信将疑,甚至矢口否之。这既是个人思想体系排他性的一种体现,也是个人世界观在未知面前的一种妥协。
然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的事只有你亲眼所见,或切身而历,才会相信它的存在。
迷魂草,便是其中之一。什么是迷魂草?迷魂草其实并不是一种草,也不是武侠小说中的神秘怪药。迷魂草,它只是一种奇异现象,或者说是某种特定环境下的幻觉。经历过这种怪异事件的人们,都无法用常理来解释清楚,所以只能堂而皇之地认为是踩到了某种怪草,以至于被其所迷,丧失了自己的魂魄。
据我的父辈所说,很早以前他们四五个人一伙外出做买卖,夜晚归来,踏月而行,途径某处深山老林之时,曾经经历过一次。而在我小的时候,大概是十一二岁的样子,也同样经历过一次。只不过和父辈们的经历相比,整个过程要简单得多,时间也较短,所以眼中所见,并未出现过多惊险的异象。
然而就在最近,我又遭逢上了这种迷魂草事件,整个过程堪称波澜壮阔、险象环生,并且其中还增添了许多惊悚诡怪的成分,差点把小命都丢在深山老林里。至如今回想起来,仍然叫人惴惴不安,尤其是每当我一个人步入孤寂幽林的时候。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的家乡,有几个身份比较特殊的人,外人都习惯于称他们为“山人”。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呢,因为他们擅长于寻宝,经常涉险深山老林。当然了,这里所谓的宝,指的是隐藏在大自然中的天工之宝,并非什么人文宝藏。要说探索人文宝藏。他们也不具备那种知识、经验以及条件。
这几个人,都是珍宝堂的传人,一共有五个,马如逸、马如泉、马旦、马良、马由江。号称“马氏五山人”,都系同一个家族,一脉相承。珍宝堂,起先是咱们这地方的一个民间寻宝组织。大约形成于清朝光绪年间,如果硬要按照历史追述下来,至今已有一百二三十年的历史。但实际上,并没有追述的必要,因为珍宝堂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就已经名存实亡。
珍宝堂的出现,一开始是劳苦大众迫于生计,向大自然发掘资源、谋讨生活的体现。恰如东北关东地区的“挖参人”。众所周知,人参、貂皮、鹿茸,号称关东三大珍宝(旧三宝是人参、貂皮、乌拉草)。而这人参,又是位居三宝之首,数长白山地区最为繁盛。在农耕社会,劳苦人民往往由于生计所迫,不得不跋山涉水,铤而走险地涉足这类原始密林,寻找这些潜藏在大自然中的天然参宝,以资生财、弥补经济亏空。时间一长,竟形成了有组织有纪律的劳动团体,并且还有自成体系的生产工具、习风习俗、规章制度、俚语禁忌、精神信仰。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不仅整得像模像样,而且还有自个儿的企业文化。
珍宝堂,就是类似于此。自光绪年间初成形制以来,到如今的“马氏五山人”,已经传承了六代人之多,也就是说,一代掌班,可以带领伙计们干二十多年。而这马氏五山人,正是由马如逸带班,现年已有五十多岁,据说此人身具特异功能,但我从来没有领略过。马如泉是他的堂弟,比他小四五岁的样子。马旦、马良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马由江年纪最小,才二十八岁,但文化水平最高,硬是耐着性子把个高中毕业证书给拿出来了。马由江这三个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从“信马由缰”这个词中变化来的,反正感觉这个人的作风,在五个人当中是最散漫的,做起事来也是最拖拉的。
马氏五山人,在平时都有自己的活计要做,别看他们都是乡下的土老汉,但是各自都有各自的特殊手艺,而且还玩得特别开。只有闲下来的时候,才会凑在一起进山寻宝。用他们的话来说,寻宝这种营生,现如今只能当成副业来做做,一是碰碰运气,二是像城里人喝茶下棋那样,进山看看风景,陶冶下情操。
确实,现在不比从前。据老一辈所言,从前我们这一带都是高山密林、植被稠茂,珍稀植物不乏其数,奇异之兽也在所多有。现如今社会发展速度越来越快,工业化触角延伸得越来越长,自然资源被开发得越来越甚。这些个奇珍异兽,也早已是该灭绝的灭绝、该濒危的濒危,如果你想访其踪迹,实在是不亚于大海捞针一般艰难。甚至有的时候,你忙活上十天半个月,下场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些,都是该次迷魂草事件该有的前话,就暂且交代至此。
话说这一日,我从城里回到乡下参加别人的丧仪,邻村有个老乡突然出车祸死了。恰好也就在这同一天,却赶上了另外一件巧事。这马氏五山人中的马如逸,在养大三个孩子之后,他那老婆最近又给他生了个胖大小子,正张罗着请客吃饭呢。我心想咋恁地不吉利呢,别人家都在办丧事哭得昏天黑地,白发人送黑发人地忙着超度亡魂呢。你家倒好,也不知道另择吉日,把时间错开一下,就知道不分青红皂白地跟死人抢风头。敢情这个胖孩子,与那老乡在冥冥之中有着某种默契。由于那邻村与我们村只有一沟之隔,有点触景而情动的意思,所以这脑瓜子就没来由地这么一乱想。当时跟女朋友开玩笑说,她还骂我是孽障,心无善根,净盼着别人不好。没成想后来看那孩子的表现,果然有点殊于凡人。但这是后话,在此不提,留待以后再叙。
按理来说,给自家孩子庆生,这宴席一般都是早上拉开。但这马老头子迷信思想颇为严重,且又是老来得子,硬是请算命先生把那孩子的生辰八字理了一理,莫名其妙地把宴席安排在了晚上八九点之间。喜宴既已摆上,并且人家也叫人过来再三叮嘱,叫我务必过去吃饭。一是自从外出求学,在外谋生之后,就难得回来一趟,二是我这个人备受他们尊敬,因为我是现如今村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在他们眼里可是老有文化的人。他们马家,经常拿那马由江跟我作对比,说你个死孩子啊,当初要是再努点力,就能整个大学上上啦,你看人家,现在混得多好,吃穿不愁、工作清闲,最重要的是还仪表堂堂。我说你们真会扯蛋呢,看着树上的鸟儿乱飞还以为不用扇翅膀,看着别人一身名牌还以为都是正品货,就净会自个儿对着天上的太阳异想天开。
备了一个六百块钱的红包,拎上两瓶窖藏老酒,就到马家去吃饭了。一进门,那马如逸就笑逐颜开地迎了上来,给我发了一支烟。握着我的手说:“哎哟,小云啊,好久不见,这又长变了好多,看这精气神,多好、多扎实!大伯呀,一看到你就开心。快来……快来,坐上桌,位子特地给你留下的。”我的名字叫云梦里,但马如逸总说不接地气,通常都是直呼“小云”。
我感觉这老头子今天对我咋这么客气呢,跟平时相比可不太一样。心想无事不登三宝殿、无请不昵座上宾,敢情这老头儿,不光是请我来吃顿饭,还有其他事情有求于我。当下随便应承了几句,坐于上桌。
且说马家这一张罗,十多桌人,远近相熟之人都来捧场。席间推杯换盏、划拳猜令、杯箸相交、恭祝连连,热闹场面自是无需多言。吃得差不多了,我把红包奉上,跟那马氏五山人一一握手,欲要作别。没想到那马如逸趁着酒劲,像打地桩一样牢牢把我按到座位上,让我务必等到最后,有点事儿跟我相商。我想果不其然,这闷葫芦里要是事先装了药,还没拧开盖儿,这药味就会不经意地飘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宾客们都散尽了,这马如逸终于话入正轨,叫上其他四个马氏山人,你推我拥地把我请至他家后屋。往桌上一坐,又摆了一些瓜果点心,上了一壶自家炒制的高山绿茶。
那马如逸踩着梯子到楼上一阵乱翻,开箱关柜之声历历入耳。一步一晃地抱了一个土黄色的包裹下来。落座在我身旁,拍着那包裹笑着说:“小云啊,你猜这是什么?”
我看那包裹脏兮兮的,应该是有些年头了,眉头一皱:“这我哪知道。难道是你们家的传家宝?”
其他四个马氏山人也看着那个包裹,一脸的疑惑与茫然。马由江一把伸出手,作势就要去抓,被马如逸一个巴掌拍开了,狠狠瞪了一眼不让碰。其他几人都纷纷说道:“是什么呀,怎么从来没见过。”
马如逸打了一个酒嗝,不紧不慢地说:“小云啊,你每次回家跟我坐下来,最喜欢听什么?”
“当然是听你讲一些稀奇古怪、惊悚离奇的故事了。”
“这就对了。以前啊,你总以为是我是胡编滥造,其实啊,我跟你说的那些故事,都是有记录的。”马如逸说着,把那个土黄色的包裹慢慢解开来,最后摊开在桌上。
我定睛一看,只见里面是个大木匣子。把木匣子打开来,最上面却是一本书,古朴残旧的线装薄本。墨蓝色的书皮上,印着一列竖着的文字--“珍宝堂遗训”。
当时我一看到这玩意,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马大伯,这玩意是真的假的。这都啥年代了,怎么整得像拍戏一样,乍眼一看,还以为是精心做出来的道具呢。”
“当然是真的,这东西,也是光绪年间编纂出来的。”马如逸见我笑得这么不以为然,一本正经说道,“我跟你说,遗风遗俗这种东西,越是偏远落后的地方,越是文明欠缺的时代,就越是讲究,你可以说是迷信,但你不知道那些所谓迷信的人,在怎样按照规则经历着自己的生活。而这些我们所见或所闻的遗风遗俗,就是人们心里的生活规则。说好听点,就是一个地方的民俗文化。”
“是,是这么个道理。”我笑着说。
“在我们这地,但凡开山钻洞、掘土作墓,都是有讲究的。动土之前,每一锹子下去,都有它的规则。”
“什么规则?”
“嘿……我说小云,你吃了这么多年的墨水,识了这么多字,怎么就不明白这个理呢?……我问你,你们家祖上那些坟,在选址掘土之前,都要干嘛?”
“请风水先生来看啊。”
“对啊,风水先生就是规则。只不过他没有书写成本,藏在心里而已。”马如逸随手翻开那本《珍宝堂遗训》,接着说,“同样的道理,咱们这珍宝堂,从光绪年间正名成立开始,老祖宗就定下了这许多规矩。从选人搭伙、到开山禁忌、到寻宝用具、到天气天象、到地理风水、到行话俚语、到仪式祭典、到精神信仰,大大小小的规矩,有六七十条之多。”
“六七十条之多啊!我咋不知道呢。”一听到这里,马由江立马惊讶地说。
“对的,其实早先几代的珍宝堂,班子里的每个成员,都要熟知这些遗训,这毕竟是吃饭的家伙,马虎不得。但是自解放之后,珍宝堂这种民间产物,就渐渐家道中落啦。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这种传统的生存模式也逐步土崩瓦解。所以我师傅将这门营生传到我这一代,我也就没打算再往下传。而你们几个,都是沐浴着现代文明长大的人,我认为也就没有必要再去生搬硬套地熟知这些遗训。只是平时入山寻宝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该注意些什么什么,跟你们解释是怎样怎样个理。”马如逸喝了口茶,润润喉,仍然滔滔不绝,“前一阵子我进城,我那闺女硬要拉着我去看电影,那电影名叫什么《百鸟朝凤》。当然,以我这文化水平,肯定是不能完全看懂。这种高雅的东西,合不了我的胃口。但是经我那闺女一番讲解之后,真的是感同身受,深深地觉得这传统技艺的丧失,是多么地让人痛心。但是呢,你又不得不认命,因为新时代有新时代的产物、新时代有新时代的需求,这就是生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