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月过去了。
一月之前,还是被天山扫地出门。
师父给我的理由是,刺伤云晔的那一下,我本可以将匕首上荼毒。
春末夏初,大雨初晴。
收拾好了行装,准备游览一下大好河山。
初到瑶林,正是满城的菡萏盛开。
第一个地方就来瑶林,因为阚清在这里。
暗器鼻祖,当属阚清。但他不是花须老头,而是一个翩翩公子,喜好着紫衣。
第一次见阚清时,年纪尚小。彼时他身着紫蝶薄衫,对着刚被送上江湖的哭哭啼啼的我说:“妹妹不哭。”
那时个子大我一头的阚清,在我印象中甚是高大伟岸。
路过瑶林中的许多家户,只看见各家池中皆种着红莲。
菡萏落翼,水波粼粼。
东城柳岸匆匆发,画舫一篙烟水阔。
暖阳几度春,万籁不收声。
家户中的少年少女立在池边,相互依偎,喃喃发语。
我紧了紧身上的包裹,继续向前走。
迎面便看见一堆公子摇着扇子走过来。
中间一个穿着紫衫的公子在人群之中,煞是惹眼。
我撂了包裹,猴急地向他扑过去。
他认出了我,急忙向后闪了闪。
于是我一下子扑了个空,险些栽到地上。
急忙站定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阚清,这么长时间没见,你脾气怎么还是那么烂?”
看到他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顺便左手提扇,右手拍了拍刚刚被我碰过的衣角。
“你太过分了!”
“记得我?”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眨着眼睛,捡起包袱拍拍灰道:“当然记得。我清哥嘛!”
他定定身子,没鸟我,开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仿佛看到了眼前无数只乌鸦“嘎嘎”地飞过,那群人跟着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剩我一个人,大写的尴尬。
阚清的秉性我最为清楚,他不温柔,不体贴。总是端着那副世家公子的样子,对周围的人不理不睬。但幼时他谁都不理,唯独肯陪着我玩过家家。有次我招惹了东城的小流氓,阚清先是瞅了我一下,又一手将我揽到身后,抛出石子嗖嗖几下便将小流氓打趴下。
那几月我仗着有阚清护着我,在瑶林的孩子堆里混成了一霸。而生活在瑶林的几个月,成了我孩童时最快乐的时光。
一别几许经年,我被师父带离开的时候,阚清奶声奶气地说了遇他以来次数最多的一句话:“上官卿,你想走吗?如若不想,我可以叫爹爹留你做女弟子。你知道的,我说什么爹爹都会听。况且我阚家的暗器,一定比天山教的好。错过了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你可要想清楚!”
一下子听他说这么多,我脑子还晕晕的,只答了一句:“好!”便随着师父一起走了。
十几年前红莲满城,加之接天的碧树花海,断桥玉湖,瑶林如人间仙境。
阚清进了他家,命令他家下人紧紧地将大门关上了。
我差点没忍住骂他两句再翻墙进去!
心情直至入了客栈以后才稍加缓和一些。这倒不是因为服务如何如何好,而是当我爆出我“上官卿”的名字以后,从掌柜到小二,顿时脸上一副“我的天哪上官卿回来了”的表情,然后他们心领神会地给了我一间上房,备了最好的酒菜。
这倒不是因为小时候我没欺压过他们,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直到现在他们都还害怕阚清。
夜已至,千方无语,万籁收声。
繁花落,子规啼。云袅山川,树疏影。
可在每一个寂静或是喧闹的夜晚,无论人潮拥挤还是寂然无声,我都会想起那张脸。眉目如丝,眼媚桃花,黛眉微挑。可他闭眼的那一刻,脸上饱含着无奈和绝望,痛苦和心痛,倒在我身边。
他最好是死了。
每至夜晚,方得至静。
可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想什么?”一个果决的男声在我背后响起。
“你不是不理我吗?”明知阚清会来,还是被他吓了一跳。
“有心事,便不要一个人呆着。”他兀自坐下,抿了一口茶,随后皱了皱眉,又将茶杯放下。
“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问出这个问题才觉得自己太蠢,不用想也知道,刚刚眉毛一定拧成麻绳了。
果然,他没理我,站起身道:“出去走走。”
灯火通明,小楼层立。
跟着阚清的好处就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自动让道。
走了几步,他目不斜视,但声音中说不出的沉闷,道:“难过么?”
“什么?”
忽然站定,停在我身前,道:“听说了你家的事。”
身在这样一个地方,旧事原是不想提及。原以为过了那么久,心情会舒缓一些,可想到这事,恍如昨日,一如晴天霹雳。
我笑笑:“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没心没肺的,况且你知道的,我父母从小便将我送入江湖,我对他们没什么感情。对不对?”话说完,抬手锤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忽然停下来,沉静地看着我,道:“对不对,是在问我,还是问自己?”
小孩子心思被他一下子看穿。我刚刚是在安慰谁?我也不知道。
“你是谁啊你,你凭什么这样轻易地论断我的心事?”
话说完,他却无惊愕的反应,眼神中依旧波澜不惊。
他是我清哥啊。自幼时起便站在我身边罩着我,帮我摆平一切我搞糟的事情。
实在不明白自己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但顿觉尴尬,道:“清哥,对不起。”
他倒没多大反应,像是看着我任性胡闹,道:“今日看你在街上那撒泼的样子,以后别再那样了。收拾一下,今晚便随我回阚府去。”
我知道阚清是个大洁癖,非要等我梳洗打扮落脚以后,才肯接我入府。但想到这点,还是挺感动的,
于是又义正言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哥们儿,以后就和你过了!”
特别开心地奔回客栈,包裹虽然不值钱,可好歹陪了我这么久。
刚走到门口,一个庞然大物被扔了出来。
这不是我的包裹?
嘿我这暴脾气!
“老板,万一她再回来怎么办?”小二耸着肩,低声问。
“不可能!你还不知道上官卿是什么人?她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些东西?”
抱着我的包裹哀声叹气,小时候是不懂事,长大了自然对任何东西都要珍视一些。罢了,看在他们小时候被我欺负的份上,原谅他们了。
刚准备转身走,又听到老板说:“真不知道阚清哪根筋不对,非要护着这样一个大小姐。他举全门之力灭了天山,自己却负那么重的伤,值得吗?”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不值得的事,阚清有多护着那个上官卿老板您还不知道?”
“这倒也是。今天我在街上看的清清的,阚清还不想让上官卿住进他府上,大约是怕发现他负伤吧!”
客栈关了门。
顷刻之间灯火全灭,里面的人应声倒地。
我已经全身酥软,再做不得半点思考。
影中出来一个人,全身的紫衣在夜的衬托下更是邪魅。
我站起,走到他身边,哽咽着,嗓子沙哑,道:“他们刚刚,在说什么?”
“我们走。”他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奔走。
我甩开他的手,颤抖地说:“他们刚刚说,你……灭了天山?”
阚清皱了皱眉,声音无比坚决,但又像是思考了良久,道:“我们走!”
若客栈之人所言为真,那便是我错了。
阚清为我灭了天山,便是替我报仇。
他从来不会出错。
可为什么会是师傅?
恍惚之中又看到了云晔绝望的眼神。
云陌与我说过,云陌说过不是他!
眼前一黑,随后是数不清的金星。
我甩开他的手,一时只觉万念俱灰,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前方,说:“来瑶林,是来逃避的。”
看向他,只看到失落。
月光如水,搅不尽悲欢。
薄雾重重,帘幕如解纱。
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望向他,呢喃道:“是师父吗?是你弄错了罢。”
他摇摇头,未言语,转而过来扶起我。
“回答我!”
“不是云晔,是青城。”
“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当时你年纪尚小,你一家便将你送到天山。你可有问过这个中缘由?如今这般,需要理由吗?”
我不敢再问原因,不敢再问为什么他们要这样。
一切都过去了,原因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池边的红莲,多像那日烧着的大火。
多像云晔身上的鲜红。
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梦境中出现了云晔还是桓雪涯时的场景。
他装作自己是桓雪涯,装成一个弱书生,在忘忧川上半道捡我回家。
他可真可爱,总是雪白的皮肤,弱不禁风的体质。让人忍不住要疼他,又忍不住要欺负他。
若是没有接到天山的信,我大约会与他在幻灵境一同生活好久。
大约是信以为真,他上了天山,哪怕知道我知晓他的身份,还是要救我。
其实他仔细想想,天山怎么会为了杀一个女徒弟而兴师动众地召开武林会呢?
可能他想到了吧,即使他想到,他还是要去。
天色晴好,阚清站在园中的花树之下。
雪白花落,寂静无声。
他一袭紫衣,正是冷艳。
我快步向他走近,是想告别。
我要去忘忧川,我要去夜华宫。
他像是早已洞悉我的想法,双手负于身后,沉声道:“想好了?”
“对!”我点点头。
“这些天瑶林的红莲开得正好,错过了,就没有了。”
“怎么会?来年还有。”
“桑田沧海,物是人非。你若去,我不拦你,但车马很慢,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