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瞑，晚风拂衣。
桃花季，淫雨如诗。
在慵懒月光的照耀下，整个「苦域」仿佛被月芒披上一层银纱。
「玄阳宗」境内，最高峰名为「云鼓雷峰」，「云谷雷峰」地势崎岖，唯一一块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位于山脊，入口处有巨石矗立，「不懈崖」三个朱红色的大字龙飞凤舞篆刻其上。
「不懈崖」边，一名少年负手而立，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漆黑如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秀气的面容算不上英俊，看上去却让人感觉十分舒服，尤其是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深邃异常，美中不足的却是少年原本白皙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酡红，加上略显清瘦的身子被宽大的白衫罩着，让他的身形愈显单薄。
少年身边，一柄似剑非刀的奇异兵器插在被雨水染湿的泥土中，而在少年面前，却是一座巨大的石碑，而石碑之上，赫然有碑文呈现。
此时，少年背对着悬崖，略微仰头望着石碑，口中诵念出声：“纯则粹，阳则刚。天行健，两仪遵道恒长，故有长久者不自生方长生之讲。百丈峰，松如浪，地势坤，厚德载物之像，故君子不争炎凉……”
轻冷中略带稚嫩的声音在山壁之间缭绕回响，透过层层叠叠的云浪，飘向远方。
雨势渐大，如针般的雨滴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沾湿了少年的衣襟，而少年却默然而立，仿佛浑然未觉。
半晌，一阵脚步由远及近从山口处传来。
来人是个看上去比少年年长些许的青年，被锦带束起的长发不显一丝凌乱，手握折扇，腰间挂有玉坠，一袭几乎看不到褶皱的蓝色锦袍映衬着修长的身材，让整个人更显挺拔。不难看出，这是个对自己要求十分严苛或是说十分在意细节的人！只是青年原本英俊的俏脸上那双狭长的眸子，却带着令人心悸的阴霾。
锦袍青年不疾不徐地来到少年所在的石碑边缘，对着少年的背影开口道：“小师弟，月许未见，别来无恙？”
少年闻言并未接话，甚至不曾回头，而是继续诵读着碑文：“混沌开，分阴阳，轮转更迭万物始苍苍，观其微妙，于九天之下六合八荒。自春生，入秋藏，天之道四世更迭有常……”
锦袍青年见少年如此态度，眼中厉芒一闪而逝，但他却并未发作，只是，接下来说话的语气却不似先前那般亲昵：“忘川师弟，你真是好兴致，不想办法恢复根基，而是在这里诵读我玄阳宗由上至下，甚至勤杂弟子都能倒背如流的《纯阳篇》。”
“大道无常，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直至此时，被锦袍青年唤作忘川的白衫少年依旧不为对方话语所动，只是诵读碑文的声调却提高了些许。
白衫少年的无视让锦袍青年面露愠色，他眯起双眼，开口道：“忘川，再有月余，便是三年一度的宗试，看你此番模样，是打定主意要将首席弟子的名头拱手相让于我了？既然如此，那为兄也就却之不恭了！”
终于，名为忘川的白衫少年停止诵读碑文，转过身子，愣了愣，略微欠了欠身才开口道：“大师兄，您什么时候来的？近来可好？”
忘川表情略显迷茫，似乎正如他所言，真的刚刚才发现锦袍青年的到来？
“你……”锦袍青年闻言怒极，一时居然被噎得不知该如何还击。
显然，锦袍青年的到来以及所说的那些话忘川全都知晓，只是他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不复先前儒雅，锦袍青年强压怒气，咬牙切齿道：“忘川，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的地方就是你脸上如现在这般风轻云淡、装模作样的表情。”
不等忘川答话，锦袍青年继续道：“在「苦域」，女尊便是天，我薄衫氏族，受封于女尊，爵位世袭罔替，然则，在「天禁城」这一亩三分地，我薄衫一族就是这里的天，从小到大，我想要任何东西，只需开口，便没有得不到。原本，我就如那天上的烈阳，所有人都围绕着我，直至我来到这「玄阳宗」，依旧如此。”
说道此处，锦袍青年顿了顿，突然抬起手臂，手中折扇直指忘川，眼中带着深深地恨意：“但是，自从你出现后，这一切都变了，你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自从你来到「玄阳宗」，所有原本关注我的目光，就开始向你身上转移，什么千年难遇的奇才，什么玄阳剑道的传承者，什么外门首席弟子，这些都是狗屁，这些名头本该是属于我的，凭什么最后却被你夺走？凭什么？”说道此处，锦袍青年已是歇斯底里。
“哦？然后呢？”被锦袍青年三番四次辱骂成‘野种’，忘川面色未变，但声音却骤然变冷。
“然后？哈哈，你居然还问然后？”锦袍青年未料他一直以来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的对手居然会问如此白痴的问题，猖狂笑出声来。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答案，你所谓的然后，在我眼中自然是老天开眼。”
“诚然，我不知何种原因，自两年前，你身体出现莫名异变，修为不进反退，此事在宗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据闻直至上月，你之修为已跌出「通幽境」，退至「坐照」。但对我而言，这却是一个机会，一个我等待了许久的机会，一个洗刷我多年耻辱的机会！而我，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下月，便是宗试，一直维护你的太上长老却在此时因故离开，作为「玄阳宗」现任掌教的亲传弟子，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在助我，这次，我待要看你如何破局？”
此时，锦袍青年已然恢复先前那儒雅的模样，而将他全部表情尽收眼底的忘川则忍不住在内心感叹，此人简直可以堪称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典范！
锦袍青年往前走了两步，紧盯着忘川，手中折扇不断敲击着手掌，略带笑意的说道：“小师弟啊，为兄忘了告知你，在师传的悉心教导下，我已将「玄阳剑法」最后一招领悟透彻，似乎你只练到了第十一剑吧？待为兄拿下宗试首名，便会与师传提出挑战首席弟子的请求，届时，为兄会在「栈云殿」，在全宗所有人的面前，将你踩在脚底，让所有人知道，你永远只是当年那个与狗争食，被太上长老捡回来时奄奄一息的小乞丐！我要用事实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忘川闻言，默然不语。
锦袍青年见忘川沉默不言，侧过身子，正准备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
可忘川却再度开口：“你说完了？我可以说了？”
转过头，看着忘川脸上呆愣的表情，锦袍青年大为火光，但口中却道：“怎么？倘若师弟还有所赐教？为兄定当不耻下问！”
只是‘不耻下问’四字却被他咬的格外沉重。
“哦，抱歉，刚才我有点瞌睡，但大致意思的还是听明白了，不过……”说道这里，忘川顿了顿。
“如何？”锦袍青年习惯性地接口问道。
随即，忘川似笑非笑，学着锦袍青年先前的语气答道：“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答案，实非我占着茅坑不拉屎，只是这首席弟子的名头我却是想让也让不出去啊？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有些话，你还是等真正坐上首席弟子的位置再说，否则，你永远只会是他人口中的‘万年老二’。”
说完这些话，忘川不等锦袍青年回答便转过身去再度开始诵读碑文。
“你……让你再逞几日口舌之利，过不了多久，我定会让你尝到身败名裂的滋味！”锦袍男子想要发作，可最后他还是丢下狠话拂袖而去，而他手中的折扇却在用力过度之下，开始皲裂。
说起忍耐和涵养锦袍青年比起忘川差了太多，但若论实力，凭借他今时今日「通幽二窍」的修为想收拾修为已退至「坐照七窍」的忘川，却是花不了多少功夫。
但在宗内与师兄弟发生械斗，他还没有胆量违反这条门规，他明白，事件一旦扩大，后果断然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等锦袍青年背影彻底消失在山道之上，忘川再度转过身子，对着不远处的山壁说道：“二师兄，看了这么久，你也够了，可以出来了！”
随即，山壁阴影处走出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年，这少年面容只能用俊美来形容，俊俏的脸蛋被精致的五官勾勒得恰到好处，尤其是此刻他面带笑容，更显‘沉鱼落雁’。
“二师兄，麻烦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盯着我看，我性取向很正常，从不搞基。”忘川被黑衣少年盯着，全身鸡皮疙瘩直冒，忍不住开口道。
“小师弟，不愧为我「玄阳宗」首席弟子，连斗嘴的修为也是这般深厚，只是你话语中总会出现一些莫名的词汇，这让我也忍不住对你口中那遥远的故乡开始产生好奇了呢。”黑衣少年声音充满了磁性，但所说的话却意有所指。
忘川似乎不愿与黑衣少年过多纠缠，开门见山道：“让二师兄见笑了，只是二师兄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我只想问，今时今日，以你此时的状况，此次宗试，这首席弟子的名头，你是争还是不争？”黑衣少年略微沉吟，开口问道。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既然不争是争，那我为何不争？”忘川沉默良久，开口答道。
随后，他略微抬起头，望向黑衣少年身后的石碑，目光停留在那句‘故君子不争炎凉’之上，又在心中加上一句：“只是今时今日，我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去争了。”
此时忘川背负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入肉中犹不自知。
得到忘川的回答，黑衣少年并未诧异，也没有问忘川凭借他此时「坐照七窍」的修为拿什么去再度争夺这首席弟子的名头。
黑衣少年定睛看了看忘川，道：“薄衫负此人虽然狂傲自负，但心思却极为阴沉，他敢前来寻衅于你，自是有着十足的把握，这些你可知道？”
“最是薄衫负心凉，大师兄的名头如今如此响亮，我自然明白他定是有所依仗，再说，没有三两三，岂敢上梁山？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我自是不会小觑他。”忘川看着远处的山道，淡淡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再多言，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如今薄衫负已然练成「玄阳剑法」最后一式，传闻他会在宗试之上挑战于你，甚至他会向掌教提出不动用玄劲，而单纯与你以剑术角逐胜负的要求，目的，自然是为了羞辱于你，你若是不敌，还是弃权吧，他可不会向以往你对他那般手下留情。”
顿了顿，黑衣少年深深地看了一眼忘川，开口道：“你我认识的时日也不算短，只是我却一直不明白，为何你为人处世，总与这大世格格不入，你要清楚，有些人，只为逐利，不会念情，这，就是江湖。”言罢，也不等忘川做答，黑衣少年便转身离去。
低下头看了看一旁插在泥土中奇形异状的兵器，忘川低语自嘲：“是啊，这就是江湖，只是终究始料未及，我虽剑未配妥，出门，却早已是江湖！”
直至黑衣少年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山道之上的一刹那，忘川却突然抬起头，望着山道入口处黑衣少年模糊的背影怔怔出神：“可是南宫恨，你此番作为，却又抱着怎样的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