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很高很亮。大输悠悠的醒来。他出了好多汗,汗里还夹着股浓浓的酒气。
头天夜里他拿着那张钱--那是一张百元的大钞,又去喝了多少酒已经不记得了。什么时候回的家也忘记了。头还有些痛,但这痛并没有耽误他想起一些事情,只过了一会儿的工夫,夜间那嘎吱嘎吱的响声便又在他的耳中响了起来,不依不饶的。他真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什么都过去了,一切都将会重新开始。可惜,那不是。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显然文竹早就回来了,正在洗澡。
有一件事让大输时时感觉着对文竹的愧疚,那就是他有好久没有尽一个丈夫的义务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吧,是的,有三年的时间没有和文竹行床上的事了。自己年岁大,没有也就没有,可文竹还正当年啊,正所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龄呢。说到这事就不能不说说大输那次被骗的经历,那件事毁了大输的精神和肉体,毁了大输的一切。
我们不妨把话题再扯远点。
大输是八十年代初毕业的中专生。可别小瞧了那时候的这个文凭,那时候有这么个文凭比现如今的硕士生都要好使。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缺呀。他学的是机械制造,分配来到D厂这个以生产锅炉为主的国有中型企业,也算得上是学有所用了。刚毕业的他,风华正茂,踌躇满志,D厂的老人儿都还记得那时候在厂区到职工宿舍间的林荫小道上,匆匆走着一个头发很长却很时髦的年轻人:身穿一套学生服,背着一个军用挎包,手里拿着一圈图纸……那就是大输,不,应该是达书。达书才是他真正的名和姓。
达书是农民的儿子,质朴、忠厚,少有城里人的世故和狡诈。每天一头扎到车间里,围着那一座座建造中的锅炉转,看图纸、查工艺、对参数,将自己在学校的三年所学溶入到具体的工作实践中,忙得很是带劲儿。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呢。后来他就有了爱情。当然是经过别人介绍的,让他自由恋爱,他可没那个胆。八十年代的人哪里敢和现如今比呀,那时候的人很傻,把所谓的爱情看得比那什么都神圣,哪里比得了现在。你看现如今的爱情多爱情啊,就像速食面一样来得简单而实惠,两性关系也简单得就好比是去收费厕所一样。别人给达书介绍的那个女子很不错,人不算很漂亮但心地善良。达书很欢喜,动辄就请她去看电影,因为只有在那黑黑的电影院里达书才敢很幸福的握那女人的手,软软的很让人心醉的手……相处了一年多后,他们结了婚。那时候的达书家庭幸福,工作顺利,可谓是春风得意了。
有个哲人不是说过吗,叫做什么福祸相依相附。命运开始不停的和达书开起了玩笑。先是老婆总不见怀孕,去检查了也查不出什么。到结婚第六个年头终于怀上了,老婆却为生孩子难产死了。从怀孕时起女人就没得好,折腾的很厉害。后来又浮肿,血压也高出了许多,去医院检查大夫说胎儿大。孩子长得大是好事吧?谁想却要了女人的命。孩子生下来了,她也断了气。那婴儿在急救箱里放了一天,也没能哭出声来,追他母亲去了。达书欲哭无泪啊。自古生孩子死人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也没追究医院的什么医疗责任。躺在空荡荡的家里,达书的世界变得毫无生气。生活像一弯色彩绚丽的彩虹,沿着这道虹他越走越幸福,可转瞬间彩淡了,虹消了,他被重重地摔了下来,摔得晕头转向。
没有老婆的日子里,达书学会了搓麻将,打发那些寂寞难捱的时光。就在他那个只有他一人的家里玩,也带点彩头,但输赢不大。达书输的时候多,时间久了,也不记得是哪位牌友先喊开的,达书被叫成了大输。越叫越广,越喊越熟,以至于几年后,达书工资条上的名字都写着大输了。
这都没有什么,大输就大输吧,大输实际上也输不多少,有时是几块钱,最多也就是几十元而已,输不坏的。大输的工作是没得说,一直都干得不错,先后换了几个岗位,技术科、计划科,后来又调到供应科,都属要害部门。他技术好啊,人品也好,深得领导和同事的信任。
坏也就坏在这信任上了。当时调大输到供应科,也是因为他在技术和计划部门干过,懂得生产中的需要,加之他对制造锅炉所需的材质和配件也是了如指掌。九十年代初,有一阵子钢材特别的紧俏,价格一涨再涨,可还是供不应求。一时间大输他们科的任务就是急生产之所急,挖空心思使出浑身解数在全国的市场中采购着钢材。大输有个中专时的同学,打电话过来说认识某某省某某钢铁总厂的人,可以弄到计划内的钢材。那一时期全国上下许多大企业产品价格实行双轨制,计划内和计划外的价格有时每吨要相差几百甚至上千元呢,这样就应运而生了一大批对缝也叫拼缝的人,想那同学也属这一类吧。大输就没有多想,管它白猫黑猫,能吐出钢来就是好猫。和领导汇报后征得同意大输就信心十足的奔某某省来了。
见到老同学后的那些个客套和过场就不说了,我们直奔主题。同学领他到了钢铁总厂下属的一个叫做兴达的物资贸易公司。那公司很有门面呢,气派很大。那时候的钢材是卖方市场啊,卖东西的牛气些也属正常。第三次去时大输才见到了公司的总经理。赫,那人可真是有个总经理样啊,分头梳得像两扇小镜子,金丝边眼镜后面的那一双瓦亮的眼睛总是斜着很大义凛然的看人,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骗子就会是小偷,让大输感觉自己快成要饭的了。问明来意,那总经理把头很潇洒的摇了摇,说不行啊,你要的螺纹钢、角钢和钢板是目前市场上最紧的货,我们能不能弄到呢?当然能!只是你要的数量太小,去批一次不值得,我们做一次都是上千吨的活儿,三百吨怎么去批啊?你等等吧,等有大的用户时看能不能把你这点货挤出来……。说得好象也很在理,让大输很失望,他那同学也很失望。对缝的人都希望他介绍的生意能成,好从中捞些回扣。大输要采购五十吨角钢,五十吨螺纹钢和二百吨钢板,共三百吨,按约定事成之后要给他的同学每吨五十元总计一万五千元的介绍费呢。所以从兴达公司出来后大输的同学也在急着替大输想办法。那同学替大输分析着:这事能不能办呢?能。为什么能呢?因为那总经理是钢铁总厂厂长的亲戚,只要总厂厂长大笔轻轻一挥,那三百吨钢就跟玩似的了。为什么不给咱办?那是因为总经理嫌咱们的量小呀。量小怎么办?沟通啊……
搞供销的人有哪个不懂得沟通呢?请客吧。请了好几次,那同学还真把那总经理请来了,在一家很排场的酒店里。那天总经理还带着一个那时候还不叫小蜜的小蜜,很性感很漂亮的一个尤物。菜是好菜,龙虾王八的都上了;酒是好酒,茅台五粮液之类。大输那时候还不怎么会喝酒,到最后就喝大了,只记得那总经理曾对着他的耳根子说总厂的厂长是他的叔丈人,还记得那个小蜜嗲声嗲气的劝酒,最后那总经理说只要大输喝了桌上的三杯酒,一杯酒算一百吨钢……大输那时候舌头早已经发木了,很壮烈的吞下那三杯酒后就一头栽到了地上。
酒喝多了,大输非常遭罪,吐得五脏六腑都抽抽了。不过感到还很值得,因为可以弄到计划内的钢材了,就很高兴。第三天他和同学到兴达公司,总经理一劲的夸大输实在,说和这么实在的人做生意心里就是舒服等等,说得大输觉得自己的醉酒真是英雄所为,飘乎乎的。接着总经理很郑重的从抽屉里拿出张纸,递给大输看。只见上面写着兴达公司求购大输所需的钢材品种和数量,落款处有一行用粗笔写的字:同意,按计划内价格执行。然后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大输的同学也看了看,兴奋得直搓手,连声说着好啊好啊,这是我们厂长的签名呢。大输心里也很兴奋。接下来的事就按程序走:大输跟着一位副总经理到钢铁总厂那堆着山一样的货场看了货,人家那是一个大型钢铁总厂,什么货多少货没有呀。结算方式是在酒桌上定的,按总经理的话讲,谁也别说谁信任谁,谁也别说不信任谁,我们都相信共产党吧。怎么个信法呢,就是大输的厂先把货款汇入兴达公司指定的一家银行,证明有钱购买这些货,然后由兴达负责提货请车皮装车,拿到铁路的货运大票后再到银行把钱划到兴达公司。
看上去够稳妥的吧。大输就和厂里汇报了一番。厂领导也很高兴,夸奖了大输几句后对结算方式提出了意见,货款近两百万,厂里资金紧张,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让大输再做做工作,看能不能货到付款或先少支付一些,并答应事成之后给大输奖励一级工资。大输就去做工作。那总经理很是失望,并生气的说要取消这笔生意,好说歹说,左劝右劝的,后来总算答应了可以先汇过来一半的货款,并又签了余下的部分限期到帐的协议。大输厂里也表示同意。没几天近七十万的货款就以大输的名义汇到了指定的银行。该兴达公司操作了。他们对大输说,既然来到他们这里,公司也该尽尽地主之宜,接下来的事大输也插不上什么手,帮不上忙的,就安排了一部车,拉上大输到一百公里外的一个著名风景区玩了两天。回来后,一切竟都办好了,公司的人领大输去了铁路,有六个平板火车装着各种型号的钢材。铁路货运大票已经出来了,车号发货地址一样不差,装车单也在,一件不少,真的就如那总经理所说,都齐了,回家等着接货就行。还有什么可说的,给钱吧。公司派人和大输一道去了银行,把货款加上运费划入兴达公司。接下来免不了的寒暄喝酒告别,大输的同学拿到了钱,很高兴。大输也很高兴,厂里下个季度的生产原料不愁了不说,还少花了十几万的货款呢,还会给自己晋一级工资呢。大输兴高采烈的回家来了。
大输的高兴劲就不说了,可没过几天他想哭都找不到了调门。那一切都是假的,是的,假的!大输的工厂左等右等的也不见货到,拿着运单跑到铁路部门一问就傻了,运单是假的。大输急忙火烧火燎地跑到钢铁总厂的那个兴达公司,早已人去楼空。大输当时就晕了过去……
钢铁总厂的领导根本就没有给大输他们厂批过货;货场上存有几千吨的钢材,说是谁的就是谁的那还了得;铁路上每天发出的各类钢铁二十几个车皮,从来就没有见兴达公司发过货;就连那家银行在大输去划款时监视系统竟出了故障,没留下骗子的影像。
近七十万就这么被人家骗去了,也报案公安部门也抓了紧的侦察,终无所获。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就是把大输割碎了零卖他也赔不起啊。大输家的文竹娘家的亲戚家的钱能拿的都拿出来了,凑了十万元交到厂里,大输还是得象征性的蹲了三个月的班房,出来后工作就没了。厂里念及旧情,虽然开除了他的公职,但依旧接纳了他,安排在车间做临时工,做技术指导,工资不高,但大输干得可是比以前更卖力气。
经过这次变故,大输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他迷上了喝酒,说他恋酒倒不如说他恨酒更恰当些,一喝起酒来他总是恶狠狠的。他总说是酒让他翻了船,是酒害了他的一生。人们已经习惯了喝醉了的大输,再也没有往年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嘟嘟着嘴,浑身的酒气,耳朵上夹着那永远的半只烟,一双微肿的小眼睛堆满了恶心的眼屎,目光游移不定,左盼右顾的,像似一个刚遗失了好多钱的人又折回身来,焦急的四处搜寻着……这还只是表面的,旁人所不知的是,大输失去了一个男人该有的功能。我们再说得直白些,他阳萎了。
文竹一如既往的对大输好,即使是他们不能行夫妻之事以后她也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满。达丽也已经十七岁了,出落得有模有样,人也乖巧懂事。文竹、女儿和这个家,是大输的希望,是支柱,是他心灵中仅有的一处温馨的港湾。
可是,可是现在,希望就要破灭了,支柱就要坍塌了,那港湾也不会再温馨不会再平静,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昨夜那嘎吱嘎吱的响声碾碎,被搅得昏天暗地,再无宁日。
痛楚阵阵的从大输心底向上反,酒劲也上来了,他趴在床边吐了起来,一地酒气熏天的秽物,他也弄得满脸的鼻涕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