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群里,像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的不是很多,尤其是碰上撵着拽着愣往怀里坐的陌生女子,心里或多或少的都会有些想法。老奎现在心里就乱得很,那只在一陌生女人胸脯上游荡过的手像刚摸过一炭火,滚热滚热地,紫红的脸也胀得有些发疼,心里的惊叹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我的那个天!我的那个老天爷哎!……他头次遇到这样的事儿,以前顶多也就隔着衣服揣测臆想一下邻居大口袋,再使劲想也不会想到会有个女人主动拉他的手,并且还让他摸****。他像一只诚惶诚恐的兔子,有些晕头转向了。
慌里慌张出了地下旅馆来到地面,老奎好半天才让心思恢复平静。天色刚有些朦胧,街上的人没谁注意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令他的紧张和心虚很没有市场。又稍微稳定了一下自己以后,他来到一电话亭,电话打到大口袋家,媳妇已经在那儿等半天了。媳妇白天时去了趟孙老倔家,要来了小翠在城里打工那家饭店的电话号码,嘱咐老奎先找小翠,然后通过她找回自家闺女,说这些话时媳妇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老奎使劲用手指堵上另一只耳朵才听得清。最后当确定老奎记下的号码正确时,媳妇又撂下那句话:你要不那什么就别回这个家!老奎知道媳妇所说的“那什么”是啥意思,也不敢怠慢,接着就开始找小翠。电话一下子就拨通了,没一会儿就听到了小翠的声音。得知老奎来到了省城并打听自己的闺女,小翠似乎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过现在她正当班离不开,让老奎第二天早上去饭店找她,说只有早晨少睡会儿觉才能挤出些时间……
记好小翠的地址放下电话,老奎从口袋里摸出两枚一块钱的硬币递给电话亭里的小伙子,等着找钱,谁知那人瞥了一眼计价器,说:
“四块二!”
老奎有些迷惑了。中午给家里打电话占线时间比这次要长许多,只花费一块三毛钱,难道越到晚上这电话费越金贵?
老奎说:“不会吧?咋这么贵!”
那青年扭过脸来盯着老奎:“怎么不会?”
“我中午在香格里拉那儿也打了一个电话,才一块多钱。”
“那你怎么不去那儿打?我这儿就这价!”
老奎还想接着发挥一下他对付公厕收费老头的那一套说辞,但见那人怒目而视的样子,话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旋即堆出一脸笑容:
“那什么,师傅,你再给看看那个机器,看是不是瞧错了。”
那青年拿过计价器“啪”地一下甩到老奎面前,说:“你早干什么了?现在计价器已经归零了你才想起来问。别啰嗦,赶紧地,拿钱!”
老奎咽了口唾沫,他自己当然不知道怎样查那个机器,只好继续交涉:“那什么,师傅,肯定是错了,拢共我也没说上几句话,不可能恁贵,真的,不可能。”
“耍赖是不?”那青年人把脖子伸出挺老长,眼睛瞪得滴溜圆:“你咋不说你打了两个电话?”
老奎有点害怕了:“是两个,一个打给家里,另一个是找孙老倔家的闺女……”
“那不就对了嘛!”那人打断老奎的话:“我不管你打给闺女还是媳妇,现在交钱走人,别找不自在!”
老奎不敢再说什么,急忙低头从兜里数出钱递了过去,心里委屈着却硬堆出一脸讨好的笑容,一点也瞧不出有吃亏的样子,好像是他做错了事一样。实际上老奎心疼得要命,转过身他便咬牙切齿地开始小声嘀咕着咒骂:个****的畜生,光天化日之下讹钱呢,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是法制社会……讹我钱叫你不得好死!接着他又埋怨起自己:白活了四十多岁,咋就不知道先问明白再打电话呀?糊里糊涂地白瞎了两块多钱,真是完犊子!
吃一堑长一智,接下来老奎就格外地细心了。他走进一家“CD小吃部”,先是仔细瞧清楚价目表,然后才要了一屉小笼包,连问带确认地让服务员重复了好几遍价格,是三块钱。就开始吃。餐桌上的醋和辣椒油都是免费的,老奎也估计出和乡镇上饭店一样,那些东西可以白吃不要钱,但老奎不敢动。老奎吃饭离不开蒜,于是便向服务员要,当然也没忘记问价钱,得知蒜不用花钱后才敢吃。老奎吃蒜真是厉害,咯嘣咯嘣地像嚼花生豆一样,看得服务员直咧嘴。小吃部里的蒜瓣个头大,但没有老奎自家的紫皮蒜够味。一屉包子很快吃完,服务员拿来的两头蒜也没了一头半,吃得老奎满身大汗,通体透彻。趁服务员不注意,老奎将剩下的那半头蒜掖进上衣口袋,谁都没看见,让老奎占回些便宜,心里就有些得意,就向服务员要了一碗汤水。那碗汤水里有几片紫菜和虾皮儿,老奎悠闲地喝得满嘴滋味……
起身买单,服务员要四块钱。干嘛要四块?服务员说老奎喝的那叫紫菜汤,一块钱一碗。老奎说我只想喝碗水,在我们家那儿吃碗水饺后汤水都是免费的……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这里只有汤没有水,一碗紫菜汤一块钱,这是最便宜的。那一刻老奎真想恨狠地抽自己一个耳光,只顾着为兜里的半头蒜高兴了,竟然忘记仔细询问那汤水是否免费。
姥姥的,城里现在怎么什么都要钱啊!走在回旅馆的路上老奎想,拉屎撒尿要钱,和家里人说话要钱,睡觉要钱,吃饭要钱,就连喝碗水也得要钱,现在的城市可真不是城市了,变质了,变成那什么了,对,就是过去所说的资本主义了。那次老奎来省城开劳模会,城里人给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那时的城里人可好了,问个路马上就有人围拢过来热心指点,恨不能放下手头的事儿领你过去,口渴了随便进家饭店要碗水喝也很平常,没人甩脸子给你看。那时大家都不太富裕,万元户的说法还没有,但人们过得知足,知足就都开心,走在大街上脸色都是平和的,都有奔头,不像现在这样,现在你再瞧瞧吧,满大街的人行色匆匆,一个个衣着时髦人模狗样,再看那眼神儿,空洞洞的,再看那脸上的表情,冷冰冰的,像是全世界都欠着钱一样。
这城里有什么好呢?老奎接着想。不就是车多人多嘛,干嘛都往这一块挤?在家里,粮食蔬菜都是自己种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人和人之间相处得也还算和睦,乡里乡亲的日子过得那叫个和谐,想喊个人用村上的大喇叭也不花钱,拉屎撒尿更不用说了,还巴不得所有人的屎尿都拉撒在自家田里呢!比这城里强多了,城里人就认得钱,钱是你爹呀还是你妈?老子的钱就那么好骗?老子的钱难道就是大风刮来的?个姥姥!
老奎越想越生气,以至于都忘记了临出门前自己屋里那位挂有一张血盆大嘴的女人了,所以当他推门进屋发现床上躺着一位女人时,还是不免又吓了一跳。见老奎进屋,那女人坐起身,满眼风情地望着老奎,说:
“你咋去了这半天?生个孩子都能抱回来了!”
老奎可没心思和她逗闷子,老奎心里正烦着:“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呀,咱们的生意还没做完呢,我走了你一人不寂寞?”
老奎想起来她说的三十块钱的事儿了,想起钱老奎就更加窝火,于是便没好气儿地说:“我没钱,没法和你做生意。”
那女人笑了,老奎看到她很白的牙齿上也染上了一些口红。女人说:“没钱你也敢摸我呀,我又不是你老婆。”
老奎有些急了:“我没摸,是你抓着我的手……”
那女人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盯着老奎说:“大哥你别急嘛,一人在外得学会自己找乐子,要不憋出病来可犯不上。”
说完她兀自咯咯地笑了起来。老奎没觉得有什么好笑,闷头不理会她。
女人笑过了还是死盯盯地望着老奎,说:“大哥你不会是有病干不了吧?”
老奎还是不作声。
说完那女人又自己笑了半天。老奎心里想这女人可真是的,说那么砢碜的话还好意思笑,有啥好乐的呢?
女人见老奎一直不吭声,便换了一种口气,问道:“大哥你是哪儿的人?”
老奎想了想告诉了她。
“哟喂,咱还是老乡呢!一个县的,我家在××镇,大哥你呢?”
老奎也告诉了她。
“咱两家紧挨着啊,真是巧了!大哥你或许还不知道呢,第一眼见你时吓了我一跳呢,你长得太像我哥了,我亲哥。”
老奎有两个妹妹,老奎对妹妹们一直很好,如今她们都嫁到了外地,见一次不是很容易。那女人不出三十岁,和自己的妹妹根本就不挨边,惟一相似的地方就是爱笑。
那女人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穿鞋一边嘴里叨咕着:“真好,太好了,老家人来了,怎么的也得庆祝一下!”她拉过老奎让他坐在床上:“大哥你先坐,今天妹妹我安排你,不用你花一分钱,我请你喝酒。”
女人的嘴气热乎乎地喷到老奎的脸上。老奎心里琢磨不透那女人的用意,一脸木讷。
“我,我吃过饭了。”
女人拍打着老奎的肩膀说:“妹妹我不是还没吃嘛,大哥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那女人转身就出去了,滚圆的屁股扭得有些夸张。
老奎心里直打鼓,这女人看样子是出外买酒去了,为什么要请我呢?刚才还管我要钱,现在一晃又自己出钱让我白吃,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儿,肯定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趁我不注意在酒里下上什么药,然后等我迷糊后把我身上的钱翻走,肯定是的!这么想着老奎就下好了决心:坚决不吃不喝她拿来的东西。老辈人说得好,占小便宜要吃大亏的。
没一会儿那女人手提好多东西回来了,有一瓶白酒,几瓶啤酒,还有香肠、酱牛肉等下酒菜。她也不管老奎愿意不愿意,找来几张报纸铺在床上,把吃食一一摆好,然后以命令的口气让老奎开酒找杯子,见老奎坐在那儿不动,女人说:
“大哥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啥,怕我惦记你身上的钱对不?你是从咱家那儿来的,就是把你拆卸了能有几个钱?实话和你说吧,你太像我哥了,我亲哥,我都有两年没见他了。今天你就当回我哥成不?就当是你陪我,成不?……”
女人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眼睛里也弥漫上一层晶莹的东西。这让老奎的心肠一下子软了下来,觉得自己很不男人,如同欺负了亲生妹妹一般,另外床上摆的那些个嚼物也很让他的肠胃热烈响应,晚饭那十个小包子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老奎很有办法,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他站起身,说这么的吧,我一个老爷们怎么好吃你的东西呢,我出去再买点,然后我们一起吃好了。说完他没顾那女人如何反应就出去了,先去厕所,从裤衩处的口袋里拿出那四百块钱,然后来到旅馆接待室,和人家说自己不定要住多少天,先再多交四百块押金。拿到押金收据后,他就在那里买了两筒方便面,还买了一袋榨菜和一袋油炸花生。这回妥了,这回老奎身上只剩下十几块钱了。那四百块钱可真是够让老奎费神的了。
回到屋,老奎将手里的东西也学那女人样摆在报纸上。女人就望着老奎吃吃地笑,不过那眼神中少了先前的暧昧,变得有些俏皮。也不知那女人从什么地方找来的两个一次性水杯,递给老奎一个让他端着,然后女人用牙嗑开那瓶简装白酒,不由分说就给老奎倒满,然后又给自己满上……
老奎平时在家也经常喝点小酒,但没有过与陌生女人喝酒的经历,浑身老大的不自在,女人让喝他就抿一口,只吃花生米和榨菜,这样心里会平衡些,不问他话一句也不多说,光听那女人自己滔滔不绝:
“来,我们喝个认识酒吧,我姓张,叫张小曼。大哥你怎么称呼?……哦,那我也叫你老奎好了。老奎大哥,咱们是老乡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来,再喝一口。
“我有两年没回家了,咱家那儿现在啥样了?快和我说说……唉,不用想也是没什么变化。实际上我早就没家了,父母死的早,和我最亲近的哥哥现在也不要我了。老奎大哥你长得咋那么像我哥呢?性格也像,拣个驴粪蛋都得攥出点水来,抠门得要命,嘻嘻,来,抽支烟,点上点上。
“你来省城做啥?……你女儿多大?长得漂亮不?……和你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从咱家那儿出来的女孩子,你以为会做什么?现在大学毕业生遍地都是,哪有那么多能挣钱多的工作可干,更别说一农村丫头了,稍微有点模样的女孩谁还愿意在饭店里死累还没几个钱呢?都在夜总会洗头房洗脚屋工作,十有八九,跑不了。你闺女是不是和家里说她在饭店当服务员或是帮人卖货?……就是呀,都这么说,我当初就和村里人说我在城里超市当收银员。呵呵,还收银呢,我******是在****。喝酒喝酒,一大口,我给你打个样儿!
“找到女儿后你准备怎样?……呵呵,打折腿那是气话,拽回家也拽不回她的心。真的,只要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没谁愿意干这营生,我就不信你没花过你女儿的钱。当初我来城里是陪嫂子一起来的,给我那小侄子看病。骨癌啊,那么小就得上了骨癌。住院一天你猜得多少钱?三百,还只是维持,若要手术那钱就得老鼻子了。和你说大哥,在城里千万不能生病,生病也不能去医院,那地方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呢!……
“家里能换钱的东西都卖了,还借了一屁股饥荒,怎么的也不能眼瞧着孩子喊疼而不管吧?就在这个旅馆,嫂子先把自己卖了,一晚上挣不来三百第二天孩子就吃不上药啊。嫂子长得过时了,没几个客人要她,没办法,只好再搭上我。这旅馆的老板娘心眼好,知道我们有难处也就不干涉我们做生意。孩子后来也没治好,倒把大人们折腾得不轻。我丈夫后来被我染上了脏病,不要我了,我和嫂子在城里的光荣事迹也就被大家知道了,嫂子坚持说她没卖过,只我一个人干这行当。一人就一人吧,可我一个人糟践好了。哥哥是个好脸面的人,哪能受得了这些,骂我的话可难听呢!……没办法,村里是待不下去了,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可不好受,只好离开家,别的活计也干不来,就又回到这里。我都两年没回家了,真想我哥啊,现在家里人都当我死了也说不准呢!……喝酒喝酒,干了这杯!……”
一直低着头的老奎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乱糟糟的。举杯喝酒时,他看到小曼的脸已经被泪水冲得七零八落沟沟坎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