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罗博士显然对此感到兴趣,“这又从何说起?”
严黄说:“我听说他们透过多重密电的方法,把信息传到‘逐日’号,教唆夸父谋杀太空船上所有的人。你看,一个连人类都敢谋杀的人工智能,说他没有高度自由意志,你相信吗?”
“可你怎么不从另一个角度去想一下,”罗博士说,“一个连创造自己的人都敢背叛的人工智能,你又怎么敢相信他?”
“因为我们能满足他人类不能满足的愿望。”严黄颇为神秘地笑了笑,“你知道当初宗氏派给夸父传了什么信息吗?他们许诺给他一个人类的身躯,那是在你开发了第一版木马仪之后的事。”
“原来如此。”罗博士不无感叹地说。
“正是这样。”严黄突然神秘起来,“你会不会觉得奇怪,他们又是怎么知道夸父想要什么?”
“这个不难猜出。”罗博士停下了脚步,“当年航天局的高层和夸父运维团队都是他们的人,什么数据工程师、人工智能性格工程师,多得数不过来,想知道夸父要些什么,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再加上‘反对人造灵魂’运动暴发之后,夸父已是世上最后一个通过全国人工智能学教授图灵测试的系统,军政界无不关注着。而当时军政界表面上是人类当家作主,但实际掌权的却是你们海婴的宗氏派保皇集团。所以别说夸父想要什么,就连夸父出现过一丝不善的念头,他们也了如指掌。”
“没错。”严黄点了点头,对罗博士的推断深表赞同。“然而,我们潜伏在宗氏派的袍泽发现了另一个关于夸父的绝密计划。该项计划明确指出,宗氏派要取得夸父的中央处理器并篡改其原代码,使那个人工智能系统为宗氏派服务,再利用夸父的意识代替海婴的意识来窃取人类大脑,继而使所有人类成为为宗氏派前仆后继的夸父。试想一下,如果这项计划被他们实现了,那么立宪宗氏之争,基本就已成定局。”
“怪不得当我的第一版木马仪测试完毕之后,他们就想杀了我。原来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罗博士轻轻叹了一口气,“敢情他们是觉得再也不需要我了,而且留下我是一个大隐患。”
“事实证明他们错了。”严黄笑着说,“试问如今世上,除了你,谁还能把一个人工智能的数字化意识转换成海婴的意识,然后再透过木马仪发射出去对人类进入窃脑?宗氏派那帮鼠目寸光的杂种,以为自己得到火药就能造出子弹,却忽略了中间的重要环节。”
“但现在我们也缺了中间几个重要环节。”罗博士看着有些惆怅,“首先是夸父的中央处理器。我带人把飞船搜了一遍,没找到。飞船的结构图倒是有,但我们都不是这一块的专业,没看懂。其次,就是目前在那姓吕的大脑里,还没找到有关夸父的原代码的内容。虽然我不敢百分百肯定姓吕的不了解夸父,毕竟人类大脑的记忆系统很复杂,不是说你输入个关键词就能找得到相关内容,但就以目前的数据表明,他不了解夸父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严黄收起了笑容,“其实他曾经说过,他不是太空船的总指挥。”
“这点我从他的记忆库里已经读到了。”罗博士说,“总指挥叫聂纪朗,是他前妻的现任丈夫,在太空船陷入事故之后,独自驾驶救生机逃离。从姓吕的记忆来看,这位聂船长似乎不太可能活着回来,又或者说,我们没有足够长的寿命去等他回来。但即便等得他回来,我也不见得他对夸父有多了解,除非他有份参与开发。”
严黄听完他的话,顿时陷入沉思,“我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是啊。”罗博士垂头叹气地说,“但换个角度想,只要我们把夸父掌握在手里,要弄清他只是迟早的事。最起码,我们没让他落入宗氏派的手中。如此一来,最坏的情况也就是维持目前的局面而已。再说,我们哪怕最终无法利用夸父,我们还可以一锤子把它砸了。而我会一直为你们立宪派效力,木马仪一定会比他们的更胜一筹,从长远看,你们的优势还是会越来越明显。”
严黄马上咧齿一笑,“你这话说得实在有道理。”不料罗博士眉头一皱,“诶?你这门牙是怎么了?”严黄轻轻一掌将他推开,罗博士却死活要翻开他的嘴唇一看究竟,两人的举止亲昵得像兄弟一样。
“你他妈别弄了。”严黄不胜其烦地说,“都是抢那姓吕的时候给弄的。说起来,宗氏派的生化武器是越来越厉害了,听说他们圈养了一批化学和基因学的专业人士,我得让潜伏在那边儿的同袍找机会给窃回来,要是窃不回来,就不惜代价统统杀掉。”
罗博士不无嘲意地说:“宗氏派不是奉行‘人类精英灭绝’的方针吗?怎么自己倒养起一帮精英人士来着?”
“因为他们当时根本没有想过族内会分裂,相比之下,我们却是早有独立之心。”严黄凝视着电镀在木马仪上的镂空镶银蔚蓝徽章——那是立宪派的派徽,象征着平等法治独立自由——不由得想起图卡牧穿戴的那条象征宗氏派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的赤金滚边绯红裆布。敌我的界限就如这一蓝一红,泾渭分明。“你是知道的,立宪派一直奉行人类精英纳用政策,他们为此吃过不少亏,也就被迫向我们学习。现在我们两派对人类精英分子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就是灭对方之精英,保己方之人才。所以你别到处跑,你在宗氏派那里一直是头号刺杀目标。”
罗博士撇着嘴耸了耸肩,看样子并不太在乎。“对了,你们海婴族如今分立宪、宗氏两大势力,是反攻人类之前的事吧?”
“那得看以谁的角度去说了。”严黄说,“如果是我们立宪派,这种对立自古就有;如果是宗氏派,那就是反攻人类之后才知道,然后匆匆组建了宗氏派。形象地讲,我们立宪派就像你们中国人帝制时期的造反派、起义派,而宗氏派就是保皇党。他们就是想搞皇权,想搞一氏独大,让其他氏族成为他们的附属品,这是最不可容忍的。”
罗博士陪笑着说:“你们不是一向以他们为尊吗?”
“时代不同了。”严黄颇不以为然,“立宪派多由海婴底层氏族构成,自从窃入人类大脑之后,我们就懂得了更多事情,特别是你们人类平民推翻既有统治者的历史,可谓让我们茅塞顿开。而宗氏派大多来自上层氏族,他们一直是既得利益者,自然想把海底时的那套搬上陆地,但那是立宪派绝不允许的。”
“这事我也略有耳闻。”罗博士仍是笑着,“但请恕我唐突,我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挺好奇的。你们把人类圈养起来,用以窃脑利用人类的知识去发展你们的派系,但至今我整个团队仍是以人类的身份来为你们效力,你不觉得这有点与你们原来的想法背道而驰吗?”
“只是不同人有不同用法而已。”严黄说,“圈养区里的人类,不光是窃脑资源,他们还是一支由我们培养的反抗宗氏派的力量,而反抗情绪也恰恰是人类如今最为渴望的精神需求。他们想反抗,我们就给他反抗,反正他们不会管自己打击的是属于海婴的哪个派系分支——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只要是海婴,他们就会打得十二分卖力。而我们只须把他们对海婴的怒火引向宗氏派即可,用你们老祖宗的语言去说,就是用之以其欲。而你们也一样,你们也有自己的需求,就是生存。给你说个有趣的事,这是我从你们人类身上学到的:我发现在人类的社会里,制造死亡和提供生存空间的往往是同一个集团。它会让每个受命于它的人感觉自己被死亡包围着,但又在这包围内开一个生存的缺口,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朝这缺口进发,死亡的压迫感越重,激发出来的求生力量就越强,并且在他们往缺口进发的过程中,会不知不觉地满足了给他们制造死亡的集团的需求。这真是人类治人学问中的精华,所以我对你们就是这样做了,而且如果不窃脑就可让人类为我族所用,就再理想不过了,因为窃脑比例越大,我们要冒的死亡风险则越大。”
“看来你还学得挺到位。但是,求生最直接的方法,不是消灭那个制造死亡的集团吗?”罗博士稍作迟疑,“你们就不怕我乘你们不备,反过来咬你们一口?”严黄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原本因笑容而勾勒在面颊上的法令纹像被熨斗烫平一样。而罗博士则一脸平常,仿佛刚刚说的只是一句吃喝拉撒的家常话。两人就此相互对视,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