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湘英随着严黄,穿过窨井口来到地面,顿时觉得心胸开阔。又见此时满地银光闪烁,便知是一场大雨刚停。而霁月正好,天清气爽,四下虫鸣,银星棋布,更有一阵阵花卉清香草木芬芳扑鼻而来,所谓世外桃园恐怕亦不过如此。
这里的空气与地铁和下水道相比起来,清新得仿佛来自不同星球。若换作平时,他定要大口呼吸,再好好感受这雨后的清新美景。但此时他只感到满目苍凉,放眼除了沥青马路,无不杂草及膝,灌木丛生。目睹此情此景,吕湘英只能感叹,大自然已经在回收文明,而且速度好快。
见众人陆续攀上地面,严黄便指着东面一条河。“那儿就是浦东运河,刚灌进隧道的水就是从那儿来的。这里方圆十数公里原是一片望无边际的水稻田。十年前——也就是你们本该回来的那年——政府投入了大量资金,把这儿发展成一个原生态的农业区,听闻还是全国最牛逼的。没料傀儡空袭那年,在这儿投下了成百上千吨燃烧弹,几万公顷的水稻全被烧成一片白地。打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一颗大米。真不知其他地方变成什么样子。”
他一面说,一面从背包中取出六副眼镜,甩干水,分与众人戴了。“幸好这东西防水。别的我就不瞎鸡B巴啰嗦了,如果不幸让傀儡给逮了,记得眼镜左臂有一个小开关,只要一扭开,眼镜里的刀片就会在十秒后弹出把眼睛刺瞎。”众人听了,无不咋舌。
“别他妈一副死爹丧娘的样子。”他说,“你们要是被傀儡逮了,就会宁愿瞎了眼睛。”潘德念轻声与吕湘英说:“说得他好像被傀儡过一样。”
严黄又道:“这眼镜左右臂上都有开关,你们可别混淆了。左臂是弹出刀片,右臂却是另有用途。你们扭开试试。”却无一人依示而行。严黄无奈苦笑,“我要想害你们,不会等到今天。”说着,自己先扭了右臂的开关。众人虽见如此,但仍不放心,纷纷摘下眼镜才扭。只听见眼镜“哔”的一声,镜片上泛起绿光,却看不清显示着什么。
“戴上才能看到。”尽管严黄一脸坦诚,但人们仍是等了十数秒,见眼镜并无异样,才放心戴上。
透过镜片,众人可见绿光亮处,乃一串数字,为“87.5”。
“继续扭动开关,”严黄说着,便已开始微调眼镜上的开关,“把数字调成……96.8吧。”众人调了,只见每一个人头上,都出现了绿点,绿点下方有一串四位数序列号,而旁边还显示了以“m”作单位的数字。
“我们的眼镜内置了无线电定位器,相同频段的眼镜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侦察到彼此的位置和距离。”严黄一面说,一面走远几步,以证明无线电定位器的效用。“如果你们看见绿点一直跟在我头上,并且也显示出我的距离——也就是‘m’前的数字,‘m’代表米——这就说明定位器正常工作。
“另外,你们务必记住绿点下方序列号的末位所代表的意义。我是‘1’、吕船长是‘2’、杨处寒是‘3’、小广东是‘4’、梅哥是‘5’、汤小姐是‘6’,就跟我们报数时一样。你们再摸摸镜框右侧,有一个类似手电筒战术开关的按键,按下锁定时,定位器的信号会转变成续点传送,信号时断时续,别人就会看见你的绿点在闪烁,这是代表你遇到非常情况;再次按下是解锁,信号恢复正常。”
众人听他一一描述,方明白这副其貌不扬的眼镜,内里竟是满载乾坤。他们一面饶有兴致地把弄着眼镜,一面越过马路,寻找着可供歇息的地方,又跨过一处灌木丛,来到只有一株迎风而摆的孤杉和一辆废车的旷野中。这里的野草较之先前要矮得多,因为这里地面铺着厚厚的烧结砖,杂草在砖缝处生长,故最长也不过及踝。
这时,人们闻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有火药味!”梅若虎更是指出这种气味的本质,看来他的嗅觉比其他人更要灵敏。然而,他闻到的,远不止火药味。“还有……”他仰着头,就像一只缉毒犬一样,“还有血腥味!就从前面吹过来。”
他手指递去,正是不远处一栋外墙斑驳的建筑物。透过月色可见,建筑物已被一层绿藓和数之不尽的爬山虎所裹着。“那是什么地方?”潘德念问道。
“不管是什么地方,那都是一个是非之地。”吕湘英看着严黄,“咱们不如先过了河,再找地方歇脚怎样?”
严黄却没有回应,只是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转而独自走到那株孤杉旁,怔怔地看得出神。众人见状,也只得跟上去。然而谁也不曾料到,那孤杉面月的一侧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裸露着被急速旋转的子弹扭断木纹的弹痕,并被严重灼伤发黑的树身。
杨处寒伸手摸了摸树干的着弹处,“还……还热……热的。”众人自然明白那说明了什么。只见严黄从腰间拔出之前要用来宰狗的匕首,在树干弹痕处抠出一颗还有点烫手的弹头,拈起仔细观察了片刻,又一连挖出数颗再三端详,然后绕到孤杉背月的一侧左寻右觅,从草地上拾起若干颗足有十五毫米口径、长逾六公分的弹壳,而且也是余温未散。
“好大的一柄狙击步枪。”他喃喃自语,目光缓缓瞟向树旁的废车。他向杨处寒打了个手势,二人旋即举枪上膛,一左一右夹向废车。然而绕车一圈,才发现是自己多心。
“老严,怎么了?”吕湘英见他神经兮兮,便开口问道。
“没什么,”严黄神色凝重,“我们到那栋楼去看一看吧。”言间,他递指指向血腥味传来的地方。
“我不同意!”吕湘英说得斩钉截铁,“那里既然有血腥味传来,就一定是个是非之地,而且血腥味至今未散,说不好那儿仍在是非当中。”
严黄垂头凝视那反射着银白月光的小草。“你知道吗?如果我们每次碰见是非之地都绕过去的话——”随后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炬般看着吕湘英,“你们恐怕早已成为傀儡的一分子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别忘了,”吕湘英反驳道,“我们这次冒着大险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认为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严黄冷冷一笑:“我绝对不会忘记这次出来为的是什么。但你也别忘记,如果三天前我不带人去节外生枝,我现在可能是躺在床上,陪着我快要分娩的老婆,而不是在这里跟你吹吹风赏赏月。”
吕湘英顿时膛目结舌,无言以对。
“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的田地吗?”严黄一面说,一面缓缓向吕湘英靠近,“就是因为这世界上,有太多与你想法一致的人。你们都太聪明了,总变着法绕过困难,躲过考验,心里面盘算的尽是自己如何偷安,哪管别人的生死存亡。可你看看这天下,还有一个地方能确保你的人身安全吗?我们已经重回蛮荒时代了,文明已经易主了,就连几条小狗也能叫我们疲于奔命。归根结底,就是大多数人在危难时刻置他人于不顾,这些他人才会在转眼之间成为了我们的敌人。”
吕湘英说:“可谁能担保,那大楼里就有需要我们帮助的人?说不好,需要帮助的人早已成为我们的敌人了。”
“你说得很对。”严黄半眯着眼看他,“或许早在我决定救你们之前,就该想到这一点。那样我就有更多理由袖手旁观了。”他丢下这句话,也不等众人回应,便已招呼过杨处寒,往那栋建筑物走去。
吕湘英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阻止他们,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踌躇不知进退。梅汤潘三人见他犹豫不决,又想到自己手上只有几把破铜烂铁当兵器,一时也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然而,就在他们意见产生分歧的时候,早有人潜伏在旅馆某个月光照射不到的客房中,架起了狙击步枪瞄准着他们的脑袋。
“梁叔,”阿昆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尽管听不见对方说的什么,但从他们的行为举止看来,“他们不像是鬼鸦。”
“这不重要——”梁叔回头看了看瑟缩在一旁的曼君与小霖,“他们反正不会是好人。”说着,他已为狙击步枪上好膛,“好人是绝对活不到现在的。”
阿昆点了点头,但他并不是认可梁叔的看法。他只是惯于把任何陌生人都看成是鬼鸦,这样他就不用费神去分辨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是对是错,只因为了生存,他必须要干许多卑鄙龌龊、埋没人性的勾当。
“那我们现在就动手吗?”阿昆问道。
“先不着急,”梁叔的眼神异常沉着,“我可不想让他们都变成惊弓之鸟,他们身上兴许会有我们用得着的东西。”
抢夺,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之一。大多数情况下,在他们实施抢夺行为之前,甚至不清楚对方身上有什么。他们甚至试过把人杀了,却找不到半点有用的东西。但在弱肉强食的世界,杀人越货的理由实在太多,哪怕只是半瓶净水、一节电池,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是猎人还是猎物,只区别于谁站在谁的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