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也不知是谁高声叫喊。“敌不过!快跑!”
“跑也跑不过,它们太快了!”
“跑不过也得跑,我情愿死也不愿当狗粮!”
此言一出,众人更无心恋战,忙不迭撒腿逃命,脚步声旋即乱作一团,黑暗中唯见电筒光束忽上忽下,时前时后。
这时,又有人喊道:“大家别慌,不要走散了!”
一人惊呼:“英哥呢?英哥身上的伤还没好,他跑不快的!”
另一人接道:“我没事儿,老梅背着我。”
又一人道:“报……报……报数!”
众人一二三四地喊了起来,待报数完毕,方听一人说道:“一个没少,很好!一个没少!”
他们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在漆黑的地铁轨道上不知奔了多远,终于再无余力奔跑——五个小时的脚程早已耗光了他们的体力。万幸的是,那五只贵宾犬体小力微,急攻之下疲态毕露,只一路尾随众人,隧道中回荡着它们吐舌急喘的声音。听见贵宾犬脚步渐缓而呼吸渐促,浑厚者不禁大喜:“杨处寒!机会来了。”当即挥灯朝身后照去,二人举枪瞄准,以逸待劳。
他们在等,等贵宾犬冒出个脑袋,就一枪送它们归西。他们的胸膛骤起骤伏,就像几百年没呼吸过空气一样,举枪的手也颤抖不已,就像触电似的控制不住。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连扣扳机的力气都没有,但他们必须沉住气,因为这可能是他们唯一反击的机会。
汗水一滴滴地流进他们的眼睛,也不敢去擦,只能不停地眨眼把汗水挤出来。另外四人也停下了脚步,尽管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谁都能感受到他们炽热的目光,仿佛将自己毕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举枪的二人身上。
过了良久,灯光之下始终不见贵宾犬的踪影,众人又再陷入焦虑与不安之中。有人认为贵宾犬没有追上来,有人则认为它们正潜伏在附近。
“你别只照着一个方向,”南腔者喘着气说,“或许它们已绕到别处了。”
“我刚才说要杀狗的时候,你不是还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吗?”浑厚者还不忘调侃他,“怎么现在这么积极?”
南腔者自是不会再和他斗嘴,只管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灯光所向。
但闻漆黑之中,幽幽传来刮石之声。众人自然知道,那声音定是贵宾犬发出无疑。只是谁也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刨刮石头。浑厚者不禁紧了紧手中的步枪,瞪起老大一双眼睛看着隧道深处。忽隐隐看见电筒光束之中尘灰弥漫,再一细看,竟是半空中落下的灰屑。他不禁全身毛管倒竖,再听那声音竟是从上方传来,慌忙举灯一照!
“我操你妈这还是狗吗?”
灯光之中,赫然是五条倒攀着隧道顶扑将过来的贵宾犬!
众人吓得面无血色,或跌或撞,一时乱了阵脚。贵宾犬一前四后攀顶而来,指甲过处,坚固厚实的顶壁竟与烂泥腐土无异。浑厚者一连开了数枪,却无一命中。眼看为首的贵宾犬从隧道顶跃下,直扑浑厚者的咽喉!它锋利的指甲和獠牙在浑厚者看来就像死神的镰刀,一时竟吓蒙了,只能愣在那儿引颈待刎。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想什么,又或许他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反正人在眼看自己转瞬即死,却又无力回天的时候,大多会乍然顿悟,心清欲洁。毕竟性命都丢了,还有什么可计较?在生死只隔一线之际,一生中舍得的,不舍得的;想要的,不想要的;看重的,看轻的……在短短眨眼之间,都会大彻大悟,一切变得鸿毛般无足轻重,堪称世上最有效的佛法。
可惜的是,这种所谓参透、所谓顿悟只不过是条件反射,保质期极其有限。打从身旁响起消音枪声,那扑喉而来的贵宾犬应声落地之后,所有欲望亦随之卷土重来。尽管这也是条件反射,但相比前一秒的“顿悟”,这种“顿欲”来得更加快,更加强烈。
其余四条贵宾犬见同伴中枪之后,竟相互交错位置接着奔来。浑厚者只觉自己参加了鬼门关半秒游,早已无心恋战,也不等呼吸顺畅,连忙拉住口吃者落荒而逃。六人拖着疲极之躯,没命似的向前狂奔。他们也不知自己跑了多远,也不去想如果最后跑不动了将会怎样。他们只知道自己只能跑,哪怕跑完最后一口气也得跑。他们宁愿把自己累死了,也不愿成为食物。
不料众人奔着跑着,不知是谁一声惊呼,摔在地上。未待他们反应过来,便同时觉得脚下一滑,再也站不稳,或扑或仰纷纷摔倒。惊惶失措之中,电筒亦去向不明,黑暗迅即如墨汁一般倾泄而来,重新填满这条危机四伏的地铁隧道。
然而熄灭的并不止是灯光,还有人们的求生意志。他们再也没有挣扎,更是无力挣扎。只听见贵宾犬狂吠而至,他们只祈求能尽快死去,千万别半死不活的感受血肉被撕碎的痛苦。
这是一种被称为“死到临头”的感觉。如果可以,人们大多更愿意以最无知、最愚蠢的一面来面对这种感觉。因为聪明地死去确实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但闻黑暗中“吱”的一声尖叫,众人皆知时辰已到,无不紧闭双眼,静候这命中注定的结局提前造访。
可是,这“吱”的一声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俄顷之间,半空中忽然“啪啦啪啦”震天价响,霎时之间也不知是何物,然后那贵宾犬相继高声悲鸣,旋即又戛然而止,寂静无声。众人只觉自己耳膜嗡嗡作响,头脑中来来去去只有三个字——怎么了?
最先有反应的是浑厚者,他知道此刻人们最需要的是光,也知道电筒在自己摔倒时脱手掉落的大概位置,遂连忙伸手摸去。谁料这一摸之下,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烂泥之中。他也没有心思去想这里为什么会有一片烂泥,只想尽快找到电筒。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是让他寻着。他连忙提起电筒甩了甩,将烂泥甩掉,再举灯一照——
狗不见了。
就这样不见了,刚才还穷凶极恶、张牙舞抓地追来,霎时却人间蒸发。
浑厚者稍定心神,再往身旁众人照去。他们刚才逃命时已是狼狈不堪,但若和此时相比,那简直就泰然自若得跟游山玩水一样。他看见人人满身泥污,活像一个个泥人胚,看着他们在抹眼擤鼻吐口水,浑厚者想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狗呢?”也不知是谁以呼气般轻微的声音问道,他可能害怕得连声带都不敢颤动一下。
“不知道。”浑厚者的回答虽然简单,却似乎蕴含着强烈的不安。
“狗日的,”粗犷者似乎并不关心贵宾犬是怎样消失的,只盯着自己手中的一抔烂泥,“这都啥玩意儿啊!咋这么臭?”经他这么一说,众人方察觉,这片烂泥果然恶臭难当。
浑厚者也捧起一抔闻了闻,不禁两眼翻白,险些晕了过去。
“那我们算是安全了吗?”沉默了片刻,低沉者终于开口说话。
“难说。”浑厚者的回答仍旧简单。
低沉者又问:“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那么臭?就跟……”
“屎一样。”粗犷者非常漂亮地完成了一道填空题。
南腔者也开口说话了:“我们不会掉进化粪池里了吧?”
“这里是地铁隧道,”低沉者并不认同他的观点,“哪里来的化粪池?”
“说不好是哪个化粪池破了渗到这儿来。”粗犷者一面说一面将沾在手上疑似是屎的烂泥抹掉。
浑厚者这才搭腔:“你他妈见过泡了五年还能这么湿润的屎吗?”
他们说话的声音尽管很轻,都是只靠呼气来发声,但此间万籁俱寂,哪怕只是吐出一口气,也能听出是谁在呼吸。浑厚者环顾四周,举灯远眺,见烂泥竟铺至灯光无法照射之处,心中又惊讶又奇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就铺了好数十米的轨道。
忽然“吧嗒”一声,半空落下一物,不偏不倚落在浑厚者的头上。他伸手去摸,方一触碰,便觉那东西尚有余温,而且黏稠得与地上烂泥无异。他抹下一闻,味道也对上了。难不成这满地烂泥都是上面落下来的?言念及此,他即举灯往顶上照去,然后他就傻眼了。众人见他举灯高照,亦循灯光望去,然后也跟着他一起傻眼了。
那隧道顶上,竟密密麻麻的挂满了成千上万只蝙蝠,一直延绵到视野的尽头,把隧道顶铺得如长着黑毛一般,让人只稍看一眼,便即毛骨悚然!那地上的烂泥自然就是它们的便溺,无怪臭得如此风华绝代。然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群面目狰狞的家伙,竟安静得很,只整整齐齐地挂在那儿没有任何动静——哪怕是挠痒的也没有——俨然一座座倒挂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