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视频对于李筱玲来说确实是醍醐灌顶。如果换了平时,她会出自本能地反对罗建明的想法和行为——她自认对海婴的忠诚无人能及。但现在,这份忠诚已被仇恨所取代。所以她迫不及待要知道,罗建明的想法是否实现了。如果仍未,这中间还欠些什么?她已暗下决定,要继续完成罗建明来不及完成的事。
然而,接下来的视频画面再不是罗建明。
这个视频其实是蜂房中控厅的监控录像,共分六个画面,每个画面都有一个人,共三男三女,无不被缚在一张金属椅子上,头上接满了大脑刷写设备的信息导管。而视频录制的时间依然是2046年。
正当李筱玲不明所以的时候,视频里有人说话了。
“这是最后六个了。”听嗓音,说话的人应该是个青少年。李筱玲对这嗓音有点模糊的印象,只是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
“为什么?”提问的是罗建明。
“你知道你用了多少人吗?”青少年说。
“我没什么印象。”罗建明说,“大概有三十来个吧。”
“哈哈!三十来个?”这一笑,李筱玲马上就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是谁。那正是哈葛托的第一个人类身份,一名高考失利的学生。只听哈葛托接着说:“仅仅是十位数也不止三十来个了。你已经玩死了一百九十四个,再加上这六个,就足足两百个了。”
“有那么多吗?”罗建明问。
“你少给我装,我就不信你没做实验记录。”哈葛托气愤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你现在要的这些人类资源,我一直是跟上面解释你要研究木马仪的新功能用的。你最好在玩死这最后六个之后给我出一份报告,让我好做交代。要是让他们知道你是为了救你老婆而玩死那么资源,他们会将你跟你老婆一起丢进池子里,懂吗?”
“不至于吧。”罗建明说,“我作为你们立宪派最大的功臣,只要了那区区两百号人,就要把我们两口子杀了?这样吧,你就直接跟他们说,我要这些人就是为了救自己老婆的。如果我老婆活不成,我也不会活下去,木马仪的事你们就另请高明吧。”
听罗建明这样说,李筱玲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她就算用脚趾头去想,也能想到哈葛托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你这算是在威胁我吗?”哈葛托愤慨地问。
“这谈不上威胁,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从罗建明说话的语气能够听出,他完全没把哈葛托放在心上。或许是因为哈葛托的青少年形象的缘故,罗建明当时还只把他看成是个孩子。
“行!姓罗的,这事我就给你记住了。你往后最好能有什么建树,否则我让你那个所谓团队鸡犬不留。”哈葛托确实拿他没有办法了。最后,罗建明一句“不送了”结束了两人的对话。
这时候,视频的画面转成那六个人当中的一个。那是个年轻女子,看着就二十岁刚出头。李筱玲一眼就认出她,赫然是莫桑如今的人类身份——尤凤仪。
“开始记录。”罗建明开始录音,“人格改造第四百六十二次实验。当前实验对象是一名亚裔雌性人类,年龄大约二十至二十五之间,大脑数据扫描显示正常。首先回顾一下之前的实验所总结出来的经验:海婴对人类窃脑之所以能够迅速在人类大脑中形成海婴人格,是因为海婴所写入人类大脑中的数据足够全面、丰富及庞大。在我的物理模型中,海婴之所以能完整平滑地导出大脑中的所有数据,是因为他们大脑有部分神经元处于绝缘状态,导致他们的思维模式呈无关联线性表现的缘故,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对事物的理解甚少举一反三、推此及彼的原因。而人类强大的联想力会让大脑数据出现理论上是无限的分支和关联,就目前而言,任何读取技术都无法导出如此庞杂的数据之万一。因此筱玲的人格改造无法透过其他人类的数据作替换。”
李筱玲知道,罗建明这番所谓实验总结表面上看似是为了记录,但实际上是为了传递信息,让观看这个视频的人更加理解何为窃脑。
“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能救筱玲的可行方案只有两个。”罗建明继续说,“一、让海婴对筱玲进行窃脑,来缓冲筱玲的精神上的愧疚和自责,以期她日后能适怀。这种方法的优点是非常方便快捷,但缺点却是筱玲的命运将从此掌握在扮演她的海婴的手上。另外就是,目前我仍不清楚如果海婴窃脑的对象在精神上存在问题将会产生什么影响。倘若扮演筱玲的海婴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整个团队将会面临灭顶之灾。所以这个方案未到最后关头,不能贸然尝试;而方案二,就是我一直在做的实验,用人造数据来对大脑数据进行替换并达到人格改造的目的。然而人造数据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远没达到整脑替换的需要,所以只能对大脑的部分数据作替换。但这样做,会导致人造数据与留在大脑里的本体数据之间的冲突。之前实验的失败,无一不是数据冲突所致,从而引起实验对象出现精神和逻辑错乱,继而引起脑电波异常及神经元凋亡等并发现象,最终导致脑部大面积器质性损伤,无法修复。我一直在寻找解决这些冲突的方法,然而千差万别的个体会产生数之不尽的冲突机制,新发现的冲突机制的数量,已远远超过解决冲突的方法。由此可见,方案二的风险和失败率都非常高。”
言间,罗建明突然郑重地说:“所以,在接下来的实验,我将会引入第三种方案。”听到这话,李筱玲才明白到,为什么之前几百次实验的视频都没有被记录在这片存储磁芯上。因为这一次才是最具代表性的。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要记录下第三种方案的思路。为此,我还为大脑刷写技术换了一个全新的数据模型。”李筱玲闻言,心头猛地一震。她知道,大脑刷写技术一直使用的是树式数据模型,如果罗建明更换了这个模型,则说明整套技术的运作逻辑将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罗建明继续说:“在原有的数据模型中,大脑的数据排列就像一棵树。树的主干就是大脑数据的基础,如母语、民族、生活环境等等,并由此衍生出其他数据,比如文化、习俗、观念,继而形成性格,最终构成完整的人格。天下没有两棵完全相同的树,就像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这个数据模型本来很好地适用于大脑刷写系统,然而如果想改造人格,这个模型就显得相当局限。尽管树式模型可以为大脑随意写入数据,但当我要删除数据的时候,就会十分被动,因为这棵树复杂得让你没办法挨条挨条数据去寻根索源,我无法判断剪掉一根枝丫会牵扯多大的数据,所以我一直只能在边缘位置修葺一下枝叶,而不能大刀阔斧地整改。”
这时候,画面分了屏,另一个屏幕上拍摄着一个男人,同样手脚被缚在金属椅子上。李筱玲从日期显示可以看出,那是罗建明之前实验的录像。“这个男人是我之前的一个实验对象。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但我想将他改造成一个贪生怕死的人。然而他的大脑数据表明,他的无畏是基于某种强大的联想能力,能藉此创造出寻常人没有的思维角度,将本该让他畏惧的事物解读成他不会畏惧的事物。在此我就不一一陈述这种联想能力的运作机理,我只想让在看视频的人明白到,倘若我要以树式模型来粉碎他的无畏,则必须要剪除他的联想能力。然而实验结果告诉我,剪除他的联想能力,等同将他所有与之相关联的其他思维能力一并剪除。这无异于将大树连根拔起,对大脑造成毁灭性的伤害。这位硬汉,就是我实验的牺牲品之一。请留意他的大脑数据。”
画面中的男人一开始很平静,大脑数据也是很连贯,没有出现什么波动。然而就在顷刻之间,他突然强烈地抽搐起来,并在金属椅子上不停挣扎。数据显示,他的思维出现了大量断层,就像一条蚯蚓被剪成若干段,每一段都在翻滚。然后,他出现了一系列并发反应。他先是肌肉绷紧,青筋尽现,双手拼命套进金属铐子,几乎套到手肘的位置,勒得双臂发紫;双脚则因挣扎而被套脚的铐子磨掉厚厚的一层皮,更被他血肉模糊地强行从铐子里抽了出来,骨头也折了;他的脸容作出一副李筱玲从未见过的比起羊癫疯更加扭曲的表情,牙齿毫不留情地嚼咬口腔和舌头,咬得鲜血混着肉碎齐流,一咳嗽全喷了出来;而臀下也稀里哗啦地冒着排泄物,这种大小便失禁,就连是遭受电刑的人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不久之后,男人便停止了挣扎,大脑数据亦全部中断,哪怕连呼吸的数据也没有传回。李筱玲知道,他脑死亡了。
“这就是按我之前的思路进行实验的结果。”罗建明的声音再次传来,“尽管这不是绝对结果,但已经是普遍结果,起码占实验结果的七成以上。这个结果告诉我,不论我删减掉多少我认为无足轻重的数据,也不论这些数据是来自大脑什么地方,他们都会出现类似的情况。我曾试过索性将整个大脑格式化,但实验对象没有预期那样成为白痴,而是变成一件‘死物’,一件连眨眼、吞咽、呼吸,甚至是所有依靠植物神经的运动,如肠胃蠕动、血管收张、新陈代谢等,都全部停止了的‘死物’。”
罗建明一面说一面撤掉失败实验的画面,“所以在接下来的实验里,我会用一套新的数据模型来取代树式模型。我将它称之为‘池塘模型’。”这时,系统提示有新的数据模型嵌入,并随着数下闪烁,一种新的数据展示形式赫然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