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对个别意志较为顽强的人造成精神崩溃乃至精神损伤,使其更容易服从外来意志的主导,蜂巢一贯的做法是将这些人置于一个幽闭的房间中——亦即蜂房,然后透过大脑刷写技术使之在幻觉与现实中游走,最终致其认知出现混乱与错误,从而弱化他们的意志。在这个过程中,蜂房里不能出现任何可视物,因为那可能会激发大脑的逻辑联想,使意志得到巩固,所以蜂房在作业期间,无不是一片漆黑。然而这对于在蜂房中执行系统操作的人类来说极不方便,因而他们都会佩戴上一副眼镜样式的视像体感操作器,使他们能在操作系统的同时不被肉眼所观察到。而李筱玲手中的黑色异物,就是那副操作器的存储磁芯。
周围的人见她突然猛踩地面,然后对着手掌发呆,无不面面相觑。天晓得表面呆滞的她,内心已翻起千丈惊涛骇浪。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存储磁芯不便让他们看见,便不着痕迹地将之收入口袋中。
她想着要不要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为何要踩烂那个海马体模型,但她发现这样只会欲盖弥彰,也就索性什么也不说,坐回那个角落继续拆装大脑模型。幸好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毕竟他们被管制在这儿已经快三个小时了,长时间被困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会使任何人的思维变得迟钝。
她探手进口袋里,摸着那一小片存储磁芯,内心仿佛突然有了方向。对于罗建明的一切,她总是怀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敬畏,总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理由,包括他为海婴开发木马仪,从而使整个人类文明陷入覆灭的边缘。所以她十分期待这磁芯所存储的内容,但不敢有丝毫揣测,因为她更希望是罗建明能告诉她些什么,而不是自己去猜测些什么。
她趁着别人不为意的时候,从控制台上取来一副视像体感操作器,并娴熟地将存储磁芯安装好,然后戴上操作器,执行访问磁芯的操作。然而,她没有料到,这竟然会触发一个编写在磁芯里的身份验证程序。该程序是以问答方式展开的——
第一个问题:访问者姓名。
李筱玲想了一下,觉得这既然是罗建明留下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旋即透过体感操作,在仅她可见的输入框里填下“李筱玲”三个字。
而第二个问题:访问者生日(格式YY/MM/DD)。
李筱玲也一一输入了。
第三个问题:访问者身份证号码。
李筱玲开始觉得奇怪了。这既然是身份验证程序,也就是说只有输入正确才会被允许访问。然而罗建明理应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证号码,那他怎么为程序编写判断真伪的算法?她决定先乱填一个,以确定这个程序到底是什么回事,结果程序反馈“输入错误”。她再一连输错几次,程序反馈结果也是一样。最后,她只好输入自己正确的身份证号码,验证程序才通过。这就说明,罗建明确实知道自己的身份证号码。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到了第四个问题时,李筱玲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访问者父亲的名字。
李筱玲惊讶地想,他怎么连我爸的名字都知道?她也不再作错误输入,想看看这验证程序到底还能问出些什么。
第五个问题:访问者母亲的名字;第六个问题:访问者长兄的名字;第七个问题:访问者次妹的名字。
李筱玲越发觉得不对劲,罗建明怎么连自己的家庭成员及组成顺序都知道。她连忙将程序退回第一个问题,并在输入栏中填上“张三”两字,以确认程序会否继续提问。然而,她得到的第二个问题是:本存储设备的内容将会在被访问一次后自动删除,是否继续访问?
她连忙选了“否”,并一连尝试了几个团队成员的名字和海婴的名字,结果后续无一不是“访问一次后自动删除”的问题。至此她只能作出唯一一个结论:这个存储磁芯中,有部分内容是罗建明刻意为自己安排的。
到底是什么内容?李筱玲心急如焚地继续回答着那些早就安排好的问题,也顾不上去思考为什么罗建明会知道自己那么多个人信息,但到了问题的最后,仍是会让她作出“访问一次后自动删除,是否继续访问”的选择。也就是说,如果访问者不是她本人,那些罗建明刻意为她准备的内容就会永无见天之日。
面对这个选择,她竟然感到害怕。她不敢想象如果访问者不是她本人,那她这辈子都无法知道罗建明想对自己说什么;她同时又害怕,倘若罗建明还预设了另一个人的身份信息,也为其准备了相应的内容,自己岂不是扼杀了那个人获得信息的权利?但眼下她已不能顾及那么多,只能毅然选择“是”。
她屏息着,等待着属于存储设备的内容窗口。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一段视频。那是罗建明在蜂巢的办公室里拍下的,时间是2050年,也就是今年。透过视像体感操作器的耳机,李筱玲能清楚听见他的声音。
“筱玲。”看着罗建明的神情,听着他对自己的称呼,李筱玲的眼泪一下子倾泄出来,在操作器的镜框上打转。她从来就没有听过他这样叫唤自己,她其实也知道他蛮讨厌自己,却没想到竟然能在这视频中,听见他如此亲昵的叫唤。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这样叫你,你一定感到很陌生吧。”视频中的罗建明继续说,“但我这样叫你,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只是后来我不能再这样叫你。”
李筱玲彻底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说起来可能会有点复杂,但我会慢慢跟你说的。”罗建明笑着说,“相信你也猜出来了,我录这个视频其实是为了我的死亡而准备的。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死在海婴的手里,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须得事先交代好。首先我要澄清一点,尽管在你的印象中我一直对你很冷淡,还有这些年你甚至可能会觉得我很讨厌你,但那都不是真的。试问谁会对自己的妻子如此狠心?”
妻子两字宛如一座火山般在李筱玲的脑袋里爆发,仿佛脑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熔岩。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罗建明说的是不是“棋子”,可这跟上下文又搭不上调。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很挣扎的。”罗建明继续说,“我担心如果海婴发现了这个视频,那就无异于将你送进鬼门关。但我一想到,”这时,罗建明从身旁取来一个大脑模型,“会闲着没事玩这个东西的估计就只有你了——你以前老喜欢跟我比谁拼得更快呢——所以我就决定铤而走险,录下这个视频,然后把视频的存储芯片放在海马体里。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得到的。”
看到这,李筱玲本能地用手捂住了嘴,她深怕自己一时激动叫了出来。因为就在刚才头一次用四十八秒拼好这模型的时候,她就有种自己能拼得更快的感觉,只是当时没有留意这种感觉的源头。现在听罗建明如此说,才蓦然察觉那种“能拼得更快”的感觉,果然是来自“曾经拼得更快”的印象。但她却想不起之前什么时候拼过这模型。
视频中的罗建明颇为歉疚地笑了笑,李筱玲仿佛能读懂这一笑背后所隐含的深意,她知道他要向自己作出说明了。“对不起,我没经你同意就擅自给你大脑设了‘幕’。但我现在已经死了,所以我打算告诉你怎么把‘幕’拆掉,只是这样做对你目前的处境来说并不是一件事好。”
李筱玲不禁愕然——“幕”是什么东西?
罗建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疑问,“关于这个‘幕’,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目前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就是这些‘幕’一旦拆掉,你会想起大量事情。我担心这样会对你大脑造成损伤,所以在拆‘幕’之前,想先让你做好心理准备。那么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是关于你和我的。你准备好了吗?”
画面定格了,并弹出唯一一个选项——“准备好了”。李筱玲激动得呼吸急促,连喘几口大气才得以稍稍平伏,然后对选项进行了确认操作,视频随即继续播放。
“不瞒你说,我也有点激动。”罗建明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杯清晨的鲜奶,温柔得险些让李筱玲认不出来,“限于这个视频不能录太长,我就简短地说一下吧。我们是在四一年认识的,四二年就结了婚,同年我们共同开发的大脑刷写技术攻破了关键难题,随后在四三年发布,接着四五年海婴战争爆发,我们就被海婴带到这个连蚯蚓都窜不下来的地方,一直至今。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本以为能透过大脑刷写技术造福社会,但没想到也因为这项技术而被海婴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