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吕湘英没由来地叫了一声,让他内心更感忐忑。他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吕湘英,却发现他正眼含泪光地看着自己。“小潘,”吕湘英说,“英哥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他相信自己了?潘德念脑海里突然炸开!这姓吕的果然在使诈,他根本不知道或已经忘了潘德念的字迹,他只是在试探自己敢不敢去写。莫桑说得没错,人类果然狡诈。
这就是他首次正面跟人类接触所得到的第一印象。
他无法形容这给他带来的震撼,但理性仍促使他冲吕湘英笑逐颜开。他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
“英哥,咱们能不能离开这里就看你了。”说着,他从医疗包里取出一袋子凝血酶干粉,朝吕湘英嘴里猛倒了一口。随后又取了一瓶青霉素,正要哺予吕湘英,吕湘英却侧脸避开。“小潘,那不急。”他边说边吐出许多染血的干粉,“先帮解开我的铐子。”
解吗?
潘德念踌躇了。可是吕湘英已经相信他的身份,这要是不解,身份岂不败露吗?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纳查瓦,寻思着如果自己身份败露了,吕湘英一定会立即抱着姐夫的哥哥同归于尽。所以,这戏还得演下去。
在哈葛托与吕湘英对话的时候,他偷偷用尾巴向过道的警卫兵传讯,命他们准备麻醉枪。现在,手持麻醉枪的警卫兵已在门口处埋伏好。然而敏感的吕湘英见哈葛托安静太久,便萌生了不祥的预感,当即朝哈葛托暴喝:“我警告你别耍花招!我现在很敏感,不管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就马上找你哥垫背!”
哈葛托连忙扬手叫停警卫兵,尾巴随即缓缓伸向安装在过道墙壁上的总照明开关。警卫兵知道他要做什么,也立即将夜视仪戴上。
“那你要怎么样?”哈葛托问他。
“你唱歌!我不允许你安静下来。——小潘,还等什么,快帮我解开。”就在吕湘英催促潘德念的时候,哈葛托也朝警卫兵竖起仅有的三根指头。“你们人类的歌我用海婴的身体唱不出来,而我们海婴的歌在水外也唱不出来。能换别的吗?”
潘德念无可奈何,只好绕到吕湘英的后背。同时,哈葛托收起了一根手指。
“那你念诗。——可以了没有?”吕湘英焦急地问。而在门口处,哈葛托又再收起一根手指。
潘德念本想说“我正在找那开关”,然而这开关就是椅背上的一个按键,明显得就连瞎子也能轻易摸到,断没有需要找的理由。
“好!那你听好了。”话音刚落,哈葛托已猛然收起了最后一根指头,尾端亦同时往照明总开关倏地戳去。过道的照明与吕湘英头上的射灯顿时熄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戴着夜视仪的警卫兵立即从门边跃出,对准吕湘英的方向一连发射数枚十多公分长的麻醉针。
但就在他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便察觉,吕湘英已不在椅子上。麻醉针的针头撞击在金属的椅背上,发出了“叮叮叮”的脆响。原来吕湘英早就料到他们会有什么行动,只等铐子一松,即拉着潘德念连滚带爬躲在椅子背后。整个过程,都没有逃过哈葛托的一双红眼,他只懊恼没有机会向潘德念传达自己的意思,致使那傻孩子竟然真的为吕湘英解了铐子。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的好弟弟,还玩这把戏吗?”随着吕湘英的声音,蜂房内的屏幕竟然接二连三地亮起来,而画面上显示的,赫然就是吕湘英肆无忌惮的笑容。见此,哈葛托两眼突然发散出如警报灯一样的红光,把整个蜂房映照得像某个发生重大事故的现场,颊毛亦随之岔成个海胆似的。这说明他在紧张,而且是极其高度紧张。他知道为什么屏幕上会出现吕湘英的模样,那是因为他手上多了一样东西——蜂巢内部日常使用的便携式仪板。
他是怎么得到仪板的,哈葛托不想考究,毕竟那东西是蜂巢里的基础设备,几乎能在每一个房间里找到。哈葛托只知道,吕湘英能在脱困之后的极短时间内找到仪板,并且懂得利用其录像功能,将自己的影像显示在屏幕上,这说明了仪板当时离他很近,而且他一早就知道放在哪里,还懂得如何使用。
这让哈葛托不得不怀疑,这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要知道蜂房内还有三名负责系统操作的人类。尽管他们一直窝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看似惶恐不安、栗栗危惧,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做了什么手脚。
然而,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蜂巢的服务器储存了本地编制的海婴及其扮演的人类的资料,而有权限查阅这些资料的,整个蜂巢就唯独巢监一人。倘若吕湘英借用了纳查瓦的记忆,登录巢监的账号,那在他身旁的潘德念就随时会有被识穿的危险。
“啧啧啧……”未等哈葛托想出对策,画面中的吕湘英便赞叹地说,“没想到世界被你们毁成这个样子,你们还能生产出这种东西……诶不对,这是在战前就已经生产好的。”哈葛托知道,他正一步步读取出纳查瓦的记忆。
“等等,我好像还想起些什么。”吕湘英一面说,一面与向屏幕共享了自己的操作界面。哈葛托一见他调出用户登录界面,便知担心的事情要发生了。
“不知道作为巢监,在这系统上有多少权限呢?”吕湘英说。
哈葛托十分被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吕湘英输入账户和密码,再回答几个用户设置的身份验证问题,然后随着系统报信一响,巢监登录了。
“什么?这样就登录了?”吕湘英还不太相信会如此顺利,“竟然不用什么指纹、视网膜或者声音识别啥的,只输入个账户密码和回答几个破问题就登录了?这垃圾系统随便找个黑客都能把你黑个底朝天,你们这帮见鬼的乌鸦,到底是有多瞧不起人类?能不能给点诚意啊!”
哈葛托从未试过如此愤怒,他恨不得冲过去尾巴一挥,将吕湘英的脑袋和椅子一同劈碎。但可恶的是,他的兄长正在吕湘英的大脑里出不来。这叫他不得不思考,为什么纳查瓦没能控制住这个人类。按照罗建明对吕湘英给出的解释,纳查瓦即便控制不了他,也该令他陷入昏迷,怎么就让他反过来给利用了?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没等他理出头绪,吕湘英的声音又再传来。“信息有点多,一时间处理不过来。但我抓住了一个重点,你们猜猜那是什么?”屏幕上显示的界面,正朝着哈葛托不想看到的方向进行,最后停留在一个即时通讯的操作界面上,“我竟然可以跟这个,——这是什么鬼名字?耿卡吉?你们的名字都这么绕口吗?无所谓了,反正这家伙就是你们立宪派的主席,听涛氏族的酋长是吧?要不要我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们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了?”
哈葛托已完全拿他没有办法了。在吕湘英咬舌的时候,他先是持观望态度,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其实就是想看看吕湘英能把舌头咬到什么程度。如果他只咬了一半不再咬,这说明他并不想死,咬舌只是虚张声势。殊不料,这人类竟然真的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来跟自己周旋。现在,他又拿着个仪板,扬言要联系主席酋长。一个普通人类,竟然惊动了立宪派最高领导,哈葛托实在无法想象后果将会如何。因此除了让步,他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将一心想破罐子破摔的吕湘英重新拉回谈判桌上。
但仅仅只有让步,是不可能促成一桩谈判的。
“吕船长,”哈葛托说,“如果你这通电话拨了出去,那就算我有一万个想放你们走的理由,也只能说句爱莫能助了。”
吕湘英没有回应他,而屏幕上仍只显示着与主席酋长的即时通讯页面。
哈葛托又说:“如果事情还有谈的余地,我们为何不找个对彼此都有利的方案呢?”
吕湘英仍是没有理会他,仿佛那椅子背后,根本没有人似的。
哈葛托马上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他已经知道自己想谈判,也知道自己有多么被动,所以他不会主动提出任何条件,而只会等自己将条件一项项列出来。吕湘英这样做无疑是最理智的,因为不论是他还是在他脑子里的纳查瓦,其实都对蜂巢的环境不熟,由此提出的条件可能在他看来天衣无缝,但其实漏洞百出。而让哈葛托提条件,尽管其中一定有欺骗成份,但就吕湘英目前的情况来说,与其盲目提条件,倒不如接收一些具有欺骗性的信息,好从中推敲一下。毕竟哈葛托就算骗得过吕湘英,也未必骗得过纳查瓦。
“吕船长,你看这样行吗?”哈葛托思之再三,决定先抛出一个听起来很不错的条件,“我让你们安然离开这里,只要你把我兄长放回来,我保证在我下次碰到你之前,不会对你做什么。”说话间,仍处于昏迷状态的汤兰亦被人用推床推来了。
潘德念低声跟吕湘英说:“英哥,你看这……”吕湘英唇间立指,让他不要说话。
“你看,汤小姐我都叫人给带来了。只要你一点头,我马上派人带你们离开这里。”哈葛托继续说,“除此之外,我还会为你们安排一辆车,让你们可以迅速离开这片区域。当然,我也不会派人追你们。”
吕湘英依然没有回应半句,时间就在双方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又过了良久,哈葛托尝试走进蜂房,不料屏幕突然切换到监控画面。哈葛托从画面里可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还有过道上的人群。他知道这是吕湘英警告自己的信号,只好又退出蜂房。“吕船长,”他说,“不管我提出的合不合你意,你也该表个态吧。”
“我的记忆告诉我,”吕湘英终于说话了,“你们这个地方遍布了各种杀人机关,就连在我脑子里的巢监,也知之甚少。你怎么让我相信你?”
“所以说我会派一个知道的人送你们离去。”
“我信不过你派的人。”
“那你有信得过的人吗?”
“有。”吕湘英这个“有”字还真让哈葛托怔住。他不禁纳闷,在蜂巢里竟然有能让吕湘英信得过的人?这到底是谁?
他心里想着,嘴里已脱口而出一个“谁”字。
“邓冠勋。或者说是塔戛。”
“为什么是他?”哈葛托万万没想到,吕湘英所指的人竟然是他。
“这你不需要知道。”吕湘英说,“还有,我不要你的车,我要要回我的‘逐日’号。”
哈葛托素来知道人类厚颜无耻,但想不到吕湘英无耻到这种地步,竟妄图仅凭一个纳查瓦,就想将他这些日子来的努力打回原型。真是给他一根杠杆,他就把自己当成阿基米德了。
未等哈葛托想出是该断言拒绝,还是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吕湘英又说:“我想我得补充一下。我这不是在跟你谈条件,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其实我最终的目的是要抱着你哥一块死,可你偏要找我谈,这让我很想知道,你到底能为你哥牺牲多少。”
“那你的意思,就是最终还是想着同归于尽了?”哈葛托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不禁心生盛怒,“那你提出的要让塔戛带你们出去,也是在逗我玩儿了?你压根就没想过跟我好好谈是吗?”
“是!”哈葛托全然没有料到吕湘英竟然回答得如此干脆。“我根本就没想过要跟你谈。我就是一心求死,我就是要拉你哥垫背!而且现在,我还要多拉一个!”此言一出,哈葛托突然察觉到什么不妥,目光一转,发现屏幕上显示的画面不知从什么时候竟已切换到“人员档案”界面,旋即大叫,“马百拉!快回来!”但已然不及。吕湘英左手勒住潘德念的脖子,将他挡在身前,右手仅余的三指捏住一枚去了针管的麻醉针头,尖锐的一端抵住了他的太阳穴,甚至已没入一小截。
“很抱歉,要让你们那个什么疾游氏族后继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