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吗?回来晚了,不好意思。』
魔女月竹回到篝火旁,向那位一直等候她的少年发出饱含歉意的问候。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有多么鲁莽。
明明都接受了那样的拜托,结果还这样任性地将目标弃之不顾。这份罪过倘若成为真实,也许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吧。
不过万幸,还好没有成为真实——这么想着,不走心的魔女认真地松了口气。
在心底发誓绝对是最后一次后,月竹看向那个一直等候自己的身影。
『抱歉,对不起,不好意思。』
三次道歉,情感逐步加深。
云风本就没有不满的表情变得更加开朗,只是一个劲地询问下面是怎么回事。
其实并未理解对方内心的愧疚的少年,看着月竹先有闪躲随后化作坦然的眼神,和她一同对视着,仿佛有无穷美妙,也忘了所谓的之乎者也。
云风不明白月竹的愧疚。那是月竹与生俱来的责任感的压迫,以及遗传自祖父的自我要求的束缚。
对她来说,在任务中掉以轻心是除放弃调查祖父死因之外的,最不可接受的事情。
但是。
就在今晚。
就在将尽两个小时前的今晚——她犯了这个错误。
『对不起,我以后会小心的。』
『?』
看着云风脸上的疑惑,月竹没有解释为什么还在道歉。
在前者看不到的地方,她已将这股决意化作最坚定的信念,同祖父的身影一样,如盘旋天际的孤鹰般守护着。
………………
『发生了什么吗?』
同愧疚斡旋半个小时后的迟到的问候。
月竹始终觉得这里有股生人来过的气息,于是一边烤着篝火一边怀疑地嘟囔着。
『嗯…唔嗯……遇到一位有趣的人,交了个新朋友。』
云风的话不出意外地令月竹感到困惑。
不过,风雪中残存的酒气似乎也是一种证明呢。
『但是,他已经走了。』
『这么大的风雪里?』
得到目光中的身影的肯定后,月竹更加感到奇怪。
不过也好吧。
总之,没危险就行……
揉着僵硬的脖颈的少女,故作本就不打算知道的成熟,凭着劳碌一夜赚来的睡意,软趴趴地靠着一块石头拉上眼帘,再也不想动弹。
夜的寒风呼啸,落花吹雪若平地飞流,企图埋葬着篝火旁的少年少女。
不过,这股困惑也理所应当地化不开了吧。
…………
…………
『所以,拜托你去一趟吧。』
总之是这么一件事情。
说起来也是小事,但从任何意义上,由这位饱受污蔑的魔女来做确实不太合适。
『冰雪神山上有冰雪女神的诅咒,如果冒然上去的话一定会死,所以无论是魔女还是普通人都必须手持特定的油灯才行。』
所以,油灯就无疑成了关键。
在那个小镇中搞到油灯当然不是难事,最多花点钱吧。
不过,对于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他和她和老天都还记忆犹新呢。
所以——
『由我去的话不太好。』
将这个重担交给那眼前的少年,月竹坦然地说道。
『我明白了。』
大约能明白这是在帮助月竹,云风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在得到了『早去早回,别多管闲事』的叮嘱后,少年踏上了通往艾丝小镇的道路。
…………
可以说运气很不错吧。
当然也有偶然或必然的原因,比如从天而降的迪亚波罗笑着询问阿卡迪亚的位置什么的。
少了月竹的陪伴,云风便不那么突出,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也没有人认出他来。
虽然一身单薄地走在雪地上总归会受到点奇异的关注,但不至于像上次进来时那样,闹得半个小镇鸡飞狗跳,热闹得如同跨年。
『嗨,尊敬的魔法师先生!』
和善的人们将云风当做远道而来的魔法师,所以目光中总有点奇异之外的尊敬,向云风问好时都不自觉地摘下帽子。
『喔,来的很不巧啊,约翰,就在昨晚深夜,有个混小子已经从我这买走了最后一款。』
『那太不凑巧了。』
『哈哈,你知道的,那东西不便宜,那孩子大概是趁父母不注意偷拿的钱吧。』
云风路过几家时髦的玩具店铺,随即又转了好几个街道。
突然,一道披着厚重棉衣的『小雪球』滚到云风面前,挡住去路。
『你好呀?』
云风看着面前的大约十岁的小男孩,有一头金色的卷发和一张点着些麻斑的并不健康的脸。
男孩对他的招呼熟视无睹,朝云风招了招手后,率先走进一旁的小巷子里。
是,有话要对我说吗?云风想了一会。
虽然月竹提醒不要多管闲事,但说说话什么的,应该不占多少时间吧。
这么想着,云风走进小巷。
小巷内空无一人,小男孩正疲劳地喘着粗气,脸色也相当不好看,带着病态的坚强,似乎这几步路就够他受的了。
『没关系吗?』
云风意识到这是一位身得重病的小孩,下意识地伸出援助之手。
男孩用吃力却倔强的摇头回应云风的目光,直到他将手缩回去才转过身。
云风看出男孩好像极其排斥别人看向他时的同情目光,所以夹带愧疚地道歉。
『您不用向我道歉,毕竟是这样一件不好开口的事。』
看来是有事所托。
男孩的不满在脸上稍加放肆一会儿就全然收敛,再次吃力地开口。
『能拜托你,帮我送一个东西给一位女孩吗?』
看样子,是那种事情吧。
云风意外地觉得苏恩的少年少女都如此早熟,也看到了男孩藏在身后的一个毛绒绒的玩具熊。
『拜托你,帮我送给安雷莎吧,她住在小镇的另一边。』
男孩的话令云风想起昨天的那个女孩,那位拜托月竹教她『能治好一切病症的魔法』的女孩。
『明白了。你的名字呢,我会把你的心意带到的。』
但是,眼前的男孩摇了摇头,仅仅是这个动作,就带着无比吃力的坚持。
『不需要吧。大哥哥,你帮我送到就行了。她的家就在东边集市的冰雪女神雕塑喷泉附近,很快就能找到。』
说完,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男孩哆哆嗦嗦地走开了。
『……』
云风看着手头的还在包装袋里的玩具熊,又看着那道已经消失在小巷另一头的身影。
为什么要找一个陌生人呢?云风看着巷子尽头。
也许,其中有什么隐情吧。
…………
『就是这里吗?』
要说的是,小镇的集市旁确实有喷泉,但是这位公主却不怎么开心。
那个可以供她跳舞的舞池被来自天上的士兵残忍的封锁了,只有寒风能在里面翩翩起舞,油盐不进的士兵致死也没有开放这里。
『总算,到了吧。』
确实是一件费劲的事情。
抱着玩具熊的少年,不顾内心深处的信马由缰,还得先从附近居民的口中问出那孩子到底住在哪里才行。
『不要!不要!我活不成了,我想出去玩!』
一道同周围的白雪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从一扇微微虚掩着的房门中钻出来。
路过的人们,无论老人还是中年人都侧目朝那边看了一眼,随即无奈地摇头,叹息中也满是惋惜。
『妈妈,求求您了,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最后的一点时间,让我出去玩吧!』
『安雷莎,我的孩子,我最后的天堂啊。你还有救,只要吃药,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可能的,我好不起来的,我觉得好痛苦,全身都好痛苦,我已经忍了五年的痛苦,一刀一刀从我身上剐肉的痛苦……』
从人们的目光中,云风读懂了一些不能接受的情绪。
低头看着手头的玩具熊,想到将它托付给自己的男孩……
云风注意到玩具熊的标签上,清楚的写着『亚特兰蒂斯·产』的一行小字。
看起来,这份礼物花了那个男孩不少的心思吧。云风有幸听过月竹对亚特兰蒂斯的描述。
作为苏恩的中央圣城的亚特兰蒂斯,位于五大洲中心。
换做国家的概念,就应该是首都的性质吧。如果是世界的话,那便是世界的文化与经济中心了。
咚咚咚……
出于礼貌地敲了敲门,这户人家当然也注意到站在门外的少年。
『你们好,冒昧打搅一下,我叫做云风,是来将这个礼物送给一位名叫安雷莎的女孩的。』
安雷莎的母亲是一位温柔而亲切的阿姨。
她穿着肮脏但依旧能看出红色樱桃图案的围裙走到门口,先是朝云风柔声道谢,把目光从玩具熊上移开。
『谢谢您了。不过如您所见,这孩子得了重病,而且已经……总之,不好意思让你们再破费了。』
遗憾,不舍,绝望,三种颜色堵在母亲的眼中。
安雷莎的母亲用遗憾的神色婉拒云风的好意,脸上挂着感谢的微笑,并不光明但相信会有光明的微笑。
最近,有很多人带来礼物吧。云风低头看着玩具熊。
自己或者说那个委托他的男孩,不过是其中一位罢了。
他犹豫了一下,打算重整旗鼓。
『这并非是我的东西,是另一位关心安雷莎的人的心意,他拜托我务必要送给安雷莎。』
说着,将玩具熊递上去。
『妈妈,是维尔卡来了吗,他把答应送给我的东西带来了吗?』
少女总算变得开心起来了。
她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当然也看到了云风的脸。
『呀,你是……』
『是的,又见面了,安雷莎小姐。』
安雷莎看见云风发自真心的笑容,内心的阴郁也稍微被冲开一些。
随即,看到静静躺在他怀中的玩具熊。
『玩具熊……亚特兰蒂斯的玩具熊!是维尔卡拜托你送来的吗?』
维尔卡,应该就是那孩子吧。云风怀疑着,将玩具熊递给安雷莎。
『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但有一头金色的卷发。』
『那就是他!维尔卡!他实现他的承诺,送给我这个玩具熊了。』
安雷莎因为这个玩具熊而变得活泼起来,病态阴暗的脸色也因席卷的喜悦稍稍振作,蒸上一抹红润。
但在抱着玩具熊转了两圈后,她的身体还是因不由自主的剧烈咳嗽而停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安雷莎,我的好孩子安莉,你必须休息了,快吃药吧。』
心疼地唤着乳名,安雷莎的母亲将安雷莎带回卧室,一边回头招呼云风可以先在客厅坐一下。
『妈妈,我快死了吧。』
『不会的,安莉,你会好起来。』
『妈妈,安雷莎曾经也觉得自己会好起来,并一路坚持,但安雷莎真的累了,你的安莉好痛苦啊,妈妈。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痛的全身骨头要被碾碎……妈妈,安雷莎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最近我经常想到自杀……』
『会的,你会好的孩子。只要坚持下去。』
『妈妈,坚持不下去了哦,安雷莎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孩子……』
后面的声音听不清楚,但仅仅是这样的只言片语也无比残酷。
在这个家庭中,云风看到了堕天使“昔拉”的身影。
他和这位散布绝望的堕天使相视无言,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眨动一次眼睛。
大概是安顿好了,安雷莎的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
看到云风依然站着,便招呼他坐到椅子上,自己则走到云风的对面坐下。
『维尔卡这孩子,还是没有原谅自己啊。』
感慨的一句话带着感谢,也让云风听得云里雾里。
但他只是一介受人委托前来送东西的人,胡乱打听实在是一件失礼的事。
为云风削着苹果,安雷莎的母亲继续说道。
『那孩子,大概还在为当年的事情而自责吧。但是,如果不是他拼命把安雷莎从冰窟窿里救出来,安雷莎根本活不到现在。』
曾经发生过的厄难啊。云风盯着餐盘里的水果发呆。
不过,这种情况下即便只是胡思乱想也是相当大的不尊重吧。
『从那之后,维尔卡和安雷莎都得了大病,怎么治也治不好。但维尔卡毕竟是男孩子,病在三个月前就好了,但安雷莎的话……』
母亲脸上尽是些遗憾的神色,还有一抹认命的悲哀,但依旧不愿放弃。
『如您所见,任何一名医生都说她的病治不好了,除非能从亚特兰蒂斯请来最好的牧师为她祈祷。
不过,那种价钱……小镇上所有的人的钱凑起来都不够十分之一吧。』
高昂的价格令云风吓了一跳。
『十分之一,那确实很要命。』
这种回答也让对面的妇人确信,少年并非这里的人。
不过,能穿着这么少的衣服行走在冰天雪地里,显然也是魔法的一种吧。她羡慕地看着这位能够用魔法取暖的年轻人。
说到底,魔法师或是魔女在苏恩的普通人眼中是什么地位呢?
也许是无法无天的恶徒,也许是惩恶扬善的英雄,但绝对都是值得人们敬畏的存在。
这种敬畏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坏,是让更多的魔女开始仇视人类。
好,也仅仅是培养了她们更加高傲的内心,于是不会再来打扰平凡人们本就不易的生活。
一只背负着养家重担的野兔,小心翼翼地从窝里出来觅食,一旦死亡,家里的孩子就将面临饿死的命运。
一位善良的猎人在三个小时后杀死了他,也将他的四个孩子全部杀死,猎人用真诚且毫不做作的笑容将猎物分发给其他同伴,不求回报。
“再仁慈的魔法,也注定有残酷的一面。”
曾经的云风不能理解这句话,现在总算懂了一点点。
“所以说,魔法可不是那么好玩的一件事啊。”
他仿佛看到了月竹端着杯子,神色无奈地讲述这句话的光景。
不过,那个椅子上的少年觉得,这并非魔法的错。
…………
『妈妈,我要喝药!』
从房间里传来娇弱的呼声,以及下床的声音将安静打破,也将云风和安雷莎的母亲惊醒。
『安雷莎!你要躺在床上休息。』
『不。妈妈,我要吃药,我要努力好起来。』
安雷莎扶着墙壁站在卧室门口,怀里抱着那只棕色的毛绒绒的玩具小熊。
『维尔特在塞在小熊里的信中说,他现在就在亚特兰蒂斯,见到了圣王,还见到了圣龙!圣龙大人将他放在背上飞上天空,然后,他从天上的浪漫过渡,买到这个礼物送给我。
他还说,他要带我一起去见圣龙。但圣龙不喜欢生病的孩子,但只要我好起来的话,我也能飞上天空了!』
看着安雷莎的笑容,云风说不出话来。
那并非不想说吧。
这是有些事情,已经无话可说了。
『谢谢你,大哥哥。我早就觉得你是魔法师,一定是从亚特兰蒂斯来的吧?维尔特说那里满地都是高贵的魔法师,到处都是圣骑士,也能看到漫天飞舞的巨龙!』
安雷莎兴奋地手舞足蹈,朝面前的魔法师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其实谁也不知道的亚特兰蒂斯。
她从花瓶里折断一只显眼的红色的花,递给云风。
『安雷莎的家里什么也没有,但有这朵花。这是当时维尔特带我一起移到花瓶里的花,现在还开不败呢!
你告诉他,等我病好了,就去找他玩拉钩的游戏,像我们之前那样!』
云风接过鲜花,像接过最重要的珍宝,双手接过。
我会的——他说道——所以,安雷莎一定要好起来。
『嗯!』
女孩露出开心而自豪的笑容。
云风觉得,她看到了『全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