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漆黑。这里既无画面也无光影。
但这种状况没持续多久,画面就出现了。像全息影像,在他周围成型。
迷茫的高中生少年因困惑皱起眉头,借着心中的不安环顾四周,企图获取更多信息。
“你的记忆世界。”
天语的声音令他长舒口气,转身看着那道蓝白相间的身影。
大概是时间鞭策的一种。不能入睡的处境令少女无精打采,混着原本的冷漠达到更加剧烈的程度,类似牛奶巧克力和巧克力蛋糕的区别。
“我猜这样进来,你不会介意。”
一如既往的生人勿进。
脸上无半点询问是否介意的魔女少女,甚至都没将视角转向云风。
“嗯,不介意吧……”
话虽如此,云风还是感到别扭。
不过月竹小姐的朋友应该不是坏人吧。他又将视线转向四周。
既然是记忆空间,当然要有所作为才是。
云风看见一段段光影打身边交错而过,时而并行时而远离,从儿时直到现在,连接成一条不会熔断的丝线。
“哥哥,快来啊,这边这边……”
很快,一道与平和日常有别的陌生的,熟悉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
“小雨,别闹了,太阳要下山了。”
“就一会儿。来嘛,哥哥陪我玩啦!”
“那下次要听话的写作业才行啊。”
“好——”
云风的眼中尽是些莫名其妙。
那个梳着长马尾的女孩,她叫自己……哥哥?
“不认识?”
双眸透出色彩的少女不加避讳地将他的疑惑说出,带上征询的目光。
“这,真的是我的记忆吗?”
而作为回应,少年仅仅这样回答。
不过,这种询问往往在脱口之前就有了完美答案。
天语点头。她用已经得出答案的目光扫荡四下。
“你的记忆,貌似被消除过一段。”
“什么?我的记忆?”
云风的眉头越陷越深。
“但是,我并不记得有谁……”
“你的记忆被消除过。还要我再说一遍么?”
“呜嗯,那,是谁这么做的?”
冷漠而强势的魔女左右小幅度摇头。
“作为恪守天道的魔女,我没有义务帮你找出真相。”
不近人情的人说着不近人情的话。
但除开情感因素,其实是魔女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魔法并非万能,这种有且必然存在一个负面性的力量。威力越大,使用代价也就越大。这个公平的世界,不可能存在“绝对免费”的东西。
一阵沉默,然后——
“不过比起伤害,这个人更像在保护你。”
天语的话给了云风新的线索。
“天语小姐是说……保护?”
“掌握魔法的人如果只为伤害你,那只会比消除记忆更轻松。”
天语测过身躯,用那称不上热情的眼神注视云风。
“真的想不起来了?”
云风摇头。
“我没有任何印象,甚至看到那段记忆都想不起来。”
“你的父母?”
天语的问题令云风再次摇头。
“他们从没有提过。”
云风看着四周的光影,哥哥,妹妹,小学,初中,一切都很熟悉。
然后——
“不见了。”
一针见血的提醒。
即便如此也面不改色,仿佛泰山崩于顶也不惊讶的少女天语。她早就将先前的承诺抛出九霄云外,说出令云风呼吸急促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见了?”
云风不能接受,“明明是一家人,但我连一点记忆都没有啊?”
画面上,那位叫他哥哥的女孩在某一瞬间突然失踪。之后岁月就再也找寻不到痕迹。
究竟为什么,有一个力量……是魔法吗……将那孩子夺走,还消除他的记忆?云风失神地看着地面。
“我更想知道的是,这个消去记忆的人,到底是在躲避什么。”
“躲避?”
云风紧抓最后一根稻草地抬起头,视天语的话若最后希望。
“魔法师也不能解决的事件,一定相当棘手。所以抹去你的记忆,也在所不惜。”
天语懒得去管某些乱七八糟的光怪离陆。
天生的不近人情塑造了她不可或缺的冷淡。如果不是发现了这一幕,她大概连说话的念头也没有吧。
至于关心,指望尊崇天道的魔女关心普通人?那还不如讲一个空中楼阁的故事来的现实。
记忆一路延续。
天语发现每到该年的六七月份,云风都做着同一个梦。
“你每年都会做一模一样的梦。”
天语注视周围的光影,确认了这个现实。
梦中的血月,黑夜,巨树,长河……称不上噩梦但绝不平凡,也许是上天的玩笑,但巧的是他和她都不这么觉得。
“梦中的你,没去其他地方?”
“有是有,但一般很快就醒过来了,所以时间不多。”
云风指了方向。
“那个方向有一座巨大的尖塔,塔有很多层,至于里面有什么……倒是挺令人吃惊的呀——是好多个我。”
“好多个你……什么时候的梦?”
“五年前。”
很有趣——天语做出一个不算评价的评价,然后抬起手掌的功夫。
“你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嗯?毕竟是梦吧?”
既然是梦,那当然是假的啊——云风理所当然地说道。
天语对的眼前的笑容有些不爽快。
讨厌真心的她并非否定真心的价值。她只是觉得在陌生人前冒然展现真心的行为相当不理智。
真诚注定不是用来随意挥霍的礼物。那是对真正的伙伴的蔑视,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无聊的家伙……
天语用魔力屏蔽烦躁的情感,然后伸出柔软白皙的手指,轻点面前的空气。
周围的光影开始变化,企图回到五年之前。
但是随着一声泡沫破碎的声音传来,天语稍加恼怒的声音也在另一头响起。
“我猜,你在开玩笑。”
饱含怒意的话,泛出冰冷的色调。
好比从天而降的冰锥狠狠砸在地面,不加掩饰的愤怒将好不容易积攒的平和全部吓跑。奥丁也举起冈格尼尔之枪。
“……?”
这种程度的情绪波动,云风还是首次见到。可惜并不往好的方向发展。
“天语小姐,怎么了么?”
“死人会做梦么?”
空气也因此凝滞的问题。
体会过三秒钟死一般的寂静,云风才露出不能理解的神色。
“换个说法,你梦见了你做的梦。”
“也就是说,是梦境的重叠吗?”
天语想了一会儿,极其勉强地点了下脑袋。
“你倒是比那个笨蛋聪明。”
“可能因为太累了吧……”
听到云风的话,天语毫无反应,“但愿吧。”然后这么说了一句。
时间终于回到五年之前,脸色煞白的魔女换了相当多种方法才令梦境得以倒回。这个过程似乎极不顺利,天语的几次皱眉都令云风不知所措。
很快,一座黑色的高耸尖塔映入眼帘。
“黑色高塔……”
天语看着云风所说的高塔。
黑色的尖塔,精美的浮雕,掺杂了拜占庭与古希腊风格的雕饰,有一条环绕塔身的通往塔尖顶部的阶梯。
“不知道多高,每次见到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云风也看着眼前的尖塔。它高耸入云,每层都并非封闭,透过栏杆就能勉强看到下面几层的景象。
“我们上去。”
不等云风的答应,天语走上高塔。
第一层干干净净,九根柱子撑起不小的空间。黑色的地板和墙壁雕刻着拜占庭风格的壁画。
正如云风所说,里面有一个“云风”。
这个云风静静站在塔的正中央,身穿西装,容貌也较云风更加成熟。
他微闭着眼睛,神色安详。非但没有狰狞诡异,反而像入梦一般宁静,仿佛他随时都能醒来,与两位不速之客热情交谈,盛情款待。
“一个你。”
“唔,是的呢,上面还有挺多个的……”
天语陷入更深的思考,步伐在途经二楼时再次停下。
“是这种诡计么?”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云风却看不到二层有任何东西。
“咦?之前那次过来,明明能看到的呀?”
“不奇怪。因为这是你的……第二个梦。”
年幼的魔女朝云风伸出手,令他陷入昏迷,再用柔软的指头连点几下空气。一层层画面从云风身上浮现出来,逐步朝四面八方拓展,最后取代整片天空。
“第二层梦境。”
天语如愿以偿地看见了第二层的景象。那同样是一位云风。
第二位云风静静站在二楼中央,闭着眼睛,神色安详。他穿着白色大褂,是一位医生的模样。
天语半眯着眼睛,看了身旁的云风一眼。
后者的身体悬浮在空中,跟着她向第三层走去……
“技艺涉猎挺广。”
现在是三个小时后。
虽然没有冷笑话的觉悟,但天语似乎也挺乐在其中。
结果很明显了。她看着身后陷入昏迷的少年。
“以为做了一个梦,其实做了一万个梦。”
这个位置距离地面已经十分遥远,但高塔依旧看不到顶端。
“在梦里做一个梦,又在这个梦里做另一个梦,延续一万次的结果。”
天语神色木然。
现在唯一的疑惑就是,为什么会形成这种情况?
“唔……天语小姐,我睡着了?”
云风悠悠转型。是真正的,活着的那位云风。
“我用了魔法。”
“是吗?唔……脑袋好痛,感觉睡得好久。”
“你叫什么?”
第一次,天语主动向一位普通人询问姓名。
但同时也是尴尬的一点是,从开始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云风叫什么,仅仅是完成委托一样的出手帮忙。
“云风是吗。我明白了,你是一位很有趣的人。”
“我吗?多谢夸奖啦,月竹小姐也说我挺有趣的呢。”
“是吗,那我的眼光还真差。”
…………
“原来如此。”
云风对天语向他解释后来发生了什么而表达感谢。
“但消防员、警官什么的我倒是没想过啊,毕竟是一个梦吧。就算是噩梦,好好休息一下就好了。况且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啦。总之,谢谢天语小姐。”
说着话的同时,随遇而安的少年露出苦笑。
但另一方面,即便是天语的漠然也不会对此无动于衷。这里绝对发生过什么,可最相信的眼睛也看不到真相,令她感到压抑。
与月竹不同,白发的魔女的魔法大都依赖双目,如果双眼遭到限制,恐怕也只算半个魔法学徒而已。
倘若这一切另有用意的话……
天语闭上眼睛。幸运的是,这应该对她和月竹的计划不影响。
这么想着,这份紧张便又重新释放,回归大自然了。
“但是,这样纠缠一气的轨迹该如何做到。这样叠加梦境的意义又何在。是谁建造了这样一座尖塔——建造在他的第一万层梦境底端?”
迷惑与困倦,令天语伸出娇弱的小手揉动眼睛。
“我们下去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天语小姐……这里,难道不是我的梦吗?”
迷茫的少年,即便再不能理解,通过少女的眼神也能看出一二。
现在绝不是能够悠闲地坐下来享用茶点的时候吧。无论从眼神还是表情中,这位年轻的冒险者都感受到了名为无法理解的矛盾。其皆直直指向无法以梦境解释的唯一结局。
“你觉得呢?”
天语思考了很久,反问云风。
“可能是人格什么的吧?”
年轻的梦境创造者迟疑着说道。
“也可能是记忆?天语小姐不是说我做了一万个梦吗?那么,在每一个梦里,我大概都经历过一段漫长而有趣的人生吧。也许这一万个我,就是那一万段人生中的主角呢!于是一万个主角、一万个人格、一万段记忆,不是都说得通了吗?”
“但是……”
天语张开嘴巴,目光直直盯着云风。
“这些梦,并不是你的啊。”
“什么?”
魔女的话像天雷一样打下来,云风顿时觉得背后一片都寒透了。
“什么意思?这一万个梦,不是我的梦?”
“至少不是你做的梦。从你的轨迹中,我看不到这些痕迹。”
云风咽了咽喉咙,发现干燥无比,一点唾沫也没有。
“可是,这不是我做的梦吗?这难道不是我的梦吗?”
天语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焦虑地自言自语。
“我大概明白一些吧。但现在的问题是……她,没错…她不能被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