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的心思飘到了远处,连钱若磊靠近了也未察觉。等他反应过来,却是花无蕊终于不耐,拖着一张晚娘脸,恨声道,“吵什么?!桃花飞雪!你退下!”
那白衣蓝裙的女子秀美的眸子斜睨一眼,便对花无蕊道,“是,是,这就来。”随即不忘叉着腰对龙行舞调笑道,“左右我们的花名都有一个雪字,若你不做四护法,我便替你吧。”
龙行舞语塞,并不回嘴。青衫衬出他一脸苍白平静,片刻后,他端起了大哥的架子,道,“瑶华,你不是此人对手,下次不可如此鲁莽,若你受伤了,有人会心疼的。”
“我鹿瑶华会受伤?”她不以为意,做了个鬼脸转身奔向花无蕊,“斋姐!我来了!”轻功底子好,是以她步法也快,站在了甜斋身边笑得没心没肺。
钱若磊在舒羽身侧道,“这小妮子倒有趣,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女人,可惜了那张清秀的小脸蛋。”
凤朝歌自见到甜斋,已经彻底退出了战局。此时约莫听见了钱若磊的声音,投射过来的目光里又带着一股鄙夷和怒意,连舒羽一并承受了那眼神。
“你做了什么事情?为何瑶池贯月会对你这般……愤怒。”舒羽从钱若磊身上嗅到一丝促狭和窘迫,已有了答案,似乎并非只有他一人分不清凤朝歌的性别。
钱若磊被他揶揄和了然的目光看的有几分恼火,道,“不过是说多了几句话,原也……不必在意。”说完,清俊的面孔上更多两抹红色。
舒羽笑道,“当初落歃血印的时候你对柳吟风脸红,公孙二女来战时你见到百日花红也脸红,今次遇到了凤朝歌,你又脸红。下次我知晓了,若是见到了漂亮姑娘,你淫心若起,必定脸红。”他声音很轻,只有钱若磊听得到,饶是如此,他还是从面颊红到了耳根,他一直都是有些容易害羞的人。
花无蕊命令龙、凤二人退下,立在大门口,身姿挺拔独立面对景曜,朗声道,“阁下再三来犯不梦花厅,不知有何指教?若有菱花湛露得罪之处,还请言明。”
景曜微微一笑,靠近了几步,“来访而已,何至于来犯这么大的罪名呢?不梦花厅随地处偏僻,然而并非与世隔绝之地,从未有不准人靠近的先例啊。我来此,纯粹是为了对一个人的一见钟情。此人现在面对着我,冷若冰霜,面若桃李,盛怒之下,容颜更美。若是可以,我此刻就想抱上来,让你知道我这相思之苦。”
花无蕊面上几乎就要挂不住,未及开口,只听龙行舞怒喝一声,“登徒浪子!”同时将手中扫把插入地面半尺深度,一掌横劈,竹节爆裂,一段黝黑的铁杆外露,如同生锈了一般毫不起眼,扫把扎好的枝条尚且包裹着铁杆顶端。
龙行舞抽出铁杆,竹节仍然埋地三尺,铁杆裹着枝条的一端被重击在地,枝条应声簌簌落地,同样色泽的枪头露出来,红缨蒙尘,与那枪杆同是充满了古旧气息。
舒羽对那材料再熟悉不过,低声道,“那是,陨铁……”
钱若磊闻言,不禁一怔。“当真?”
“我的短剑材质与之相同,决计不会认错。不过,君佛衣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就算是他也只在当年得师父认可时得了足以打造一柄短剑的刀刃材料。此人枪杆到枪尖全由陨铁制成,手笔之大,令人咋舌。”
听舒羽这般说,钱若磊不禁怔忡,“可是我记得,陨铁材质极重,枪乃突刺之用,如此,减弱轻便灵敏,岂非失了先机?”
舒羽思考片刻,道,“或许此人已经习惯了陨铁的重量,你看他动作便知。若真如此,此人的臂力定然惊人。”
钱若磊看了看舒羽,片刻后淡淡道,“你常常让我很意外,我御剑飞行不曾休息,竟然只比你提前半个时辰到达此地,而且你昨夜不是去了苍梧城向玉掌柜复命?这样算来,你比我的脚程,实在是快的太多了。”
不知道如何解释千江落月所赠的玉佩可以瞬息间行走天地,舒羽只得轻声道,“借助外力罢了,不值一提。”
两人说话功夫,龙行舞与景曜已然二度开战,缠斗正自激烈。景曜知晓双方旗鼓相当,并不敢怠慢,却是龙行舞步步紧逼,招招逼命,陨铁虽重,龙行舞似乎反而动作轻快,丝毫不受到影响。
舒羽携钱若磊上前,与不梦花厅之主问候。“厅主……我有一事相告,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花无蕊侧眸一笑,道,“此人也是五行奇门之人?”她目光落在钱若磊身上,淡然一笑,“瑶池贯月从不让陌生人近身,公子今日行径,实在僭越了。”
钱若磊面上一红,“原是在下失礼,还请厅主见谅。”
不梦厅主微微斜睨钱若磊,“我不梦花厅之人,岂可任由人冒犯了,一句道歉便了?如此,岂不是人人来踩上一脚,再说句失礼、见谅,我便息事宁人?”她语意中并无敌意,只是面上不见笑容,让人分不清态度究竟如何。
舒羽此刻庆幸自己可读懂人心,花无蕊不过是借故做一笔交易,同时维护花厅颜面。且,她并不知对方来头,有所顾忌,舒羽作为外人出手,并不会为不梦花厅招来祸端。他当即上前,“钱若磊乃是我朋友,来此也是为了替我送信,不想双方有了误会,原是我的责任,不知厅主可愿意接受我的歉意?”
“既然如此,我自然不可再多刁难,何不一展百鬼夜行的身手?”甜斋赞他识趣,首肯一笑,望向景曜时却又皱起了眉,“前次也是此人来花厅纠缠,耽误了我们说话的功夫,若不嫌甜斋失礼,可否请舒公子代劳将此人请走?”
如此条件,也算不得棘手。舒羽点点头,“反客为主本是不该,我虽然有心相助,但既然厅主开口了,我便义不容辞。”随即翻身向廊下跃过,经院落中踏足树梢借力,足下力道大,断了一截枯枝,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不想两人皆已入了旁若无人的境地,他顿了顿,架开游龙掌,插入了龙行舞与景曜之间的战局。
是时已渐黄昏,夕阳的光有几分萧瑟,三人的身影被拖长,交叠错落间,暖黄的光芒染遍了整座曲径通幽的花厅,炊烟阵阵,已有饭菜香气飘出。
龙行舞的枪头并未打磨得如短刀一般尖锐锋利,皆以气力威压震慑对手,舒羽的游龙掌挥洒自由间,皆被枪头压制,若非是他天生神力在身,枪法精妙严谨如斯,原是他难以应对。
景曜的武学比起霸道的枪法,自由的掌风,更多一分冠冕堂皇之气。化拳为掌极是灵活,招式看不出来路,举止间蔚为风雅。舒羽先前注意力皆在龙行舞的陨铁长枪之上,此刻才明白不梦厅主何以忌惮景曜——来历不明的武学,公子哥一般的浪荡,若说他背后有高人撑腰,那么自己也不便过多得罪,毕竟方才百鬼夜行的身份已借花无蕊之口被点破,若是为五行奇门结仇,只怕柳吟风更多一难题。
他未曾动用是苍生的修为,本是与双方各自持平,此刻为了尽早结束战局而不招致伤亡,只得挡在了景曜面前。
龙行舞当即收手,陨铁长枪收起,“来者是客,青山卧雪得罪了。”
舒羽抱拳歉然道,“厅主之命,不得不从,还请勿怪。”说罢,便面对景曜。“阁下还请离去,勿要打扰甜斋厅主,我此次前来有要事相商,改日希望能再次切磋。”
景曜仔细看了看舒羽的眼睛,料得他眼中并无痴狂的爱意,便道,“既然不是情敌,便放过你,我看中了的目标,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目光如炬,并无退让之意,盯得舒羽心中一凛,怎知景曜看向花无蕊时,又是一副死乞白赖的笑脸,“甜斋小心肝,我改日再来寻你。”
花无蕊面上如覆一层严霜。
喧闹结束后,舒羽被带到内厅叙事,一路上姚素心尾随二人,笑语连珠气氛倒也和睦。花无蕊缄口不言,直到舒羽歉然道,“未能彻底赶走此人,力有不逮,还请厅主见谅。”她才道,“无妨,此人必有来头,我虽然不便得罪,探查一二还是可以的,花厅不会任人鱼肉就是了。”
钱若磊缓缓道,“我以为,此人对不梦花厅并无叵测之心,否则以他身手,何须正面与龙先生切磋?”
花无蕊一顿,道,“也有几分道理。”峨眉一扫,又道,“纵使如此,三翻四次来扰,始终容不得他。我们到了。”她驻足,舒羽已然注意到此次的厅室又与前次不同,他们穿过了曲折的廊桥,绕过了一座花坛,石阶上一扇对开小门,落题四字:柴扉小扣。姚素心轻轻推开门,一栋的小小院落安静恬然,古朴有致映入眼帘。
花无蕊走在最前,四人一行纷纷入内。室内一盏四方的榆木镂空吊灯在小桌上方,垂下一条精致的流苏,四张圆凳整齐围着桌子置放。姚素心甜甜一笑掌灯,转身去后院点了炭火,且自烹茶。
钱若磊错将凤朝歌当作女子一事,自是一笔带过,玉玲珑的死讯太过沉重,无人有心品茗,遑论玩笑。
良久,花无蕊叹了一口气,“罢了,他那样的性子,有此一日,原是情理之中。”她轻声对姚素心吩咐道,“你去库房里挑些礼物,差人送去苍梧城给玉楼宴掌柜,聊表心意也好。”
姚素心点头称是,随即便姗姗离去。走前不忘叮嘱道,“马上就是晚饭时间了,姐姐别又忘了用膳。”
她这一叮嘱,舒羽才发觉,适才的饭菜香气越发浓烈。
花无蕊无心饮食,却不忘吩咐要了四菜一汤,差人送来。她请两人落座用膳,又道,“舒公子似乎另有事情要问,不知是何事?”
舒羽踌躇片刻,道,“敢问厅主可知晓御天九司?”思及二狗,他心中更乱。
“确有耳闻。”花无蕊肃然道,“新皇即位,设立九司,意在四方,如今正是权力交迭的时候,时局动荡,人心惶惶。”
钱若磊不解道,“我却不懂了,九司何以名为御天?莫非这九司官阶要凌驾于双阳的国君?”
花无蕊举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双阳盛世,新君的意思,是他如日中天,本是天下的中央,九司则是他御极天下的手段。若你见过新皇即位颁布的皇榜,便知晓了。”
如此说来,新君的狂傲,可见一斑。
舒羽默然,想起了公孙双姝所言,花无酒被纳为皇后的那张皇榜。“新君的脾性,看来不只是强抢民女这么简单。”他也不知自己怎的,忽然便脱口而出。只是心中多有烦躁,郁结难舒。
柳吟风给他的,永远都是一个又一个谜。
花无蕊蹙眉,“隔墙有耳,舒公子,你在花厅说这话,可是要不得。”她起身拉下圆桌上方吊灯旁边的流苏,厚重的绒布帘子垂坠于地,将这小小的房间隔绝起来,氛围顿时静谧至极。
“御天九司耳目遍布江湖,有忤逆言论者,一概斩杀。已有诸多门派,归顺了朝廷。就我所知,五行奇门,如今在江湖上,已是众矢之的,消息传出就是这两日的事情。”花无蕊见舒羽脸色已变,顿了顿,问道:“柳千岁对此,只字未提吗?我素闻她擅玄黄异法,竟然未曾通过奇术,将此事告知吗?”
舒羽面无表情起身,“多谢厅主相告,时候不早了,我这便先行告辞了。”
花无蕊颔首,目送两人离去。
夜已深,花厅之外,龙行舞并没有在院门口,倒是见一女子俯身,在花坛附近,将一截枝条插入土中,细细栽种。
“公子功夫了得,小女子佩服,可是这花草亦有生命,何至于踏树断枝,弃之不顾呢?”女子的声音柔婉动听,娓娓道来,如若天籁,听得人心中一荡。
“粗人粗心,得罪了。”舒羽心急回到五行奇门,并不想与人争执,当即道歉,随即便欲离开。
那女子起身,轻声道,“非是公子人粗心粗,而是公子一身红尘气,你既来此,不梦花厅偏安一隅的希望,便淡了。”虽是如此尖锐的话语,但此女声音着实动听,舒羽竟生不起气来,却又不知如何答话,更不好转身便走,当即僵持原地。
钱若磊作揖,微笑道,“敢问姑娘芳名?今日我二人着实有急事必须赶路,他日必定登门致歉。”
女子转身回到院中灯火通明的小楼中去,自始至终不过一个背影,“小女子有琴氏,单名一个渊字。致歉便不必了,只希望他日,花厅不会成为这样一截枯枝,随风飘零无依无靠,只落得被人踏足碾落成泥。”语毕,有琴渊关上了门,将两人留在一片默然无声里。
半晌,舒羽道,“走吧,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他茫然中,却又归心似箭,带着钱若磊,瞬息间回到了五行奇门。
明月空山入口处,八荒客正自暴怒,旁有一人俯首跪地,未曾抬头。夜色虽沉,不难认出那个人的身形。
二狗身穿官服,伏身在地,手边的令牌刻着御天九司四字,在月光下尤为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