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八荒客带着舒羽匆匆忙忙离开了明月空山,到了不知名的城镇上。
数天而已,舒羽全然没感觉到戏文所说的恍如隔世,只觉得很是新鲜,比起五行奇门终日不见天日的幽暗山间生活,这样热闹的城镇显得格外亲切。昨夜虽然也和八荒客一起出来,但那是夜半,且他一直提着食物,也没能好生休息过,遑论愉快游玩。
此刻因着八荒客有求于他,舒羽难得气力恢复,精力充沛得不得了,拖着步子,在路边吃了一碗馄饨面,又晃了小半日,买了一包桂花糕准备带给千江落月,本来想再去街头转一圈,眼见八荒客杀人的心都有了,他这才跟着人家左拐右拐,一直到快出城的长街上,一口气走到了底,一间极其普通的院落映在眼前。
门口一堆铁器,码放得还算整齐,一捆一捆的柴火就杂乱无章了。看上去是再寻常不过的铁匠铺了,门口挂着一幅榆木匾额,刷着白漆,题着狂君二字,笔锋尖利,其势磅礴。细看,竟是融了的古铜浇筑在牌匾上。门侧立柱上,同样苍劲有力的字体镌刻其上。舒羽凑近两步,读了起来: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狂君一剑,灭佛金身。”
来不及评价此人的狂妄,便听得屋内传来人声,“本尊既在房间里,你们进来便是。”
八荒客兴奋地掏出玄包袱,抖落开来,玄木铁的残骸凄惨地发出细碎的声音,门内那人便突然怒道,“八荒客!你武学是有多不济!我用十五天锻造的玄木铁杖!一年多你就弄断了?”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充满倦怠。
舒羽心中一惊,这人对武器当真敏感,但听几下琐碎的声音,便知道是什么材质,果然是个中翘楚。若是自己来分辨,不过是寻常铁块罢了。
八荒客嘿然一笑,“狂君,这玄木铁杖不甚牢固,乃是一名十四岁的孩子折断。”
屋内那人踏着步子走了出来,拖着声音有几分不耐,“怎么可能?!八荒客!我君佛衣的武器……”
门被缓缓打开,一名青年着镶金黑衣大踏步走出,手臂上挂着制成一半的铜铁器具,腰间垂着几条精美的流苏,显是习惯身上不离制成一半的武器。腰间还挂有一串钥匙,应该是用来锁着炼炉的,这些钥匙多粗矿硕大,且生了锈,中间夹杂着数串锤炼了一半的金银链条,甚至有镶了宝石的指环臂钏,倒是他颈上挂着一根链子,独独坠着小小一枚精细复杂的赤金钥匙。
青年眉目清秀,很是清瘦文雅,但他带着一脸倦容,脸上残留着些许烟灰,看上去显得太过憔悴,看不出哪里符合“狂”字。
那青年眼睛左右扫了扫,“柳吟风和月丫头都没来?”低头看了一眼舒羽和八荒客,“你添孙子了?八荒客,恭喜。既然没有漂亮姑娘,我便不见客了。”低头看了一眼残缺的玄木铁,“定是你技不如人,别想诳我替你另打一把什么。”说完指了指门前那堆铁器里,“你随便拿一把钉耙走便是,如若不然,扫帚也是一样,反正你在五行奇门不过是守门而已。”
说罢转身就要关门。
八荒客也是天竞榜上的高人了,纵使在五行奇门,柳吟风对他也算以礼相待。这君佛衣果然是恃才傲物,生性桀骜。
舒羽倒是无所谓这青年态度傲慢,只是眼见八荒客傻了眼,想起他之前说要用激将法,便索性高声道,“我早说这人肯定造不出好东西,老头。”说罢将那玄木铁碎片取了一块,放在手中把玩起来。青年转过身来,正自见到舒羽捏碎了一块玄木铁,倒吸一口冷气,便闷不做声了。
舒羽望去,那俊秀青年面色铁青正瞪着自己。就算自己此刻如何做尽丧尽天良之事,只怕他表情也不会更加愤慨了。
“这材质,当真不好,你可是敷衍了这个老年人?”舒羽说着,拿着另一截玄木铁就要往院外走去,“我到街上去说吧,狂君佛衣,欺凌老弱,以次充好。”他自然也不是真心要这样做,只是故意惹怒对方罢了。
果然,君佛衣微微发着抖,发作在即的样子。舒羽见他怒意越盛,更是胸有成竹——人的情绪越是不稳,越是让对手有机可趁。
八荒客赶紧拉过舒羽,“小子,人人见了狂君都讨好也来不及了,你怎的反其道行之?将来若有闯荡江湖行走的一天,你只怕也要求他替你打造一柄好武器。眼下你把人得罪尽了,别说你将来,老朽的武器只怕也……”
舒羽看看君佛衣气极语塞的样子,又看看八荒客,自有了定夺。扬声道,“若你做得出一柄我无法破坏的武器,我就承认你不是欺世盗名之辈。”说完,他把手搭在了君佛衣的肩上。“如何?”
君佛衣几乎是本能的,膝盖踢中舒羽的腹部,随即将他掀翻在地。动作太快,舒羽甚至来不及反抗,已经被整个翻过来,躺在了地上,向外滚了一圈。
五脏六腑一时间有点翻腾,痛意甚是难忍。舒羽这才想起来,虽然八荒客说过,君佛衣武功不高,却没说他不懂功夫。想来,对于外家功夫修炼到能排进天竞榜的八荒客而言,一些高手在他看来,也是武功不高吧。
“小子,你别考验我的耐心。我君佛衣不愿做的事,没人能勉强我。”君佛衣冷冷看着舒羽背对自己躺在地上,转过身要回去房间。“若你真有本事凭三寸不烂之舌拆了我这招牌,我封炉便是。”
窸窣的金属摩擦声响起,舒羽仍是侧卧着,只抬着右手,举起一枚赤金钥匙,“狂君,敢问玄木铁硬,还是这赤金硬?”说着,便作势要将钥匙捏成一团。
赤金质软,舒羽一外人也是懂得,自然知道君佛衣也明白,故作疑问,不过是提醒和威胁罢了。君佛衣神色微变,“你别乱动!”
舒羽摸着腰上一块阵阵作痛处站了起来,心道回去后肯定是老大一块乌青。不过至少,他赌赢了——人人皆有弱点,君佛衣的命门,大概就是这枚钥匙,那么多的宝石金银里,独独被挂在了他脖子上的小钥匙,虽然乍一看,真是不起眼,但是他从小学着偷东西,自然明白,重要的东西,总是会收在与众不同的地方,方才拍君佛衣肩膀时,他本欲下手行窃,不料君佛衣反应如此之大。
虽说惹他发怒的过程里,自己有些失算——没想到君佛衣下手这么重,差点把自己肋骨踢断——但至少目的达到了。
舒羽想起柳吟风说他不可再行偷盗之事,不由一撇嘴,“切,这雕虫小技,有时候还是很有用的。”说完将钥匙的链子挥了挥,“狂君,这东西你还要吗?”
不及君佛衣回应,他又转头问八荒客,“老头,你善用什么武器?”
八荒客道,“善用刀,不过数年前狂君不愿铸刀剑,只给了我这柄玄木铁杖,所以此后我便改用铁杖。”
为了一柄铁杖,换了善用的刀法,这也算得上头一次听说了,足见君佛衣的武器果然是江湖中人趋之若鹜的神器。舒羽心中又有了定夺,他也要替自己争取一件武器。“八荒客好歹也是老爷爷,人家用刀,你居然给了铁杖,一点也不尊老爱幼。”作势又要捏那钥匙。
君佛衣一急,“我替八荒客造刀便是了!快把钥匙还我!”
舒羽撩起了衣衫,故作担心的低头看自己胸前小腹,表情极其浮夸,“啊!我的伤势好重!”
君佛衣敛了怒意,脸上浮着一层浅红,“你……快穿好衣服!真是成何体统!”
“那,你要不要也替我造一柄武器呢?”舒羽放下衣服,表情淡然,看了看君佛衣。
“都依你!快把钥匙还我!”君佛衣怒极,却不敢去抢,投鼠忌器,无奈至极。
舒羽看了看君佛衣,小心谨慎将钥匙收好。“武器锻造好了,我就将这东西还你。”
君佛衣怒极反笑,“从来没人够胆跟我谈条件。我实话告诉你,那东西对我而言,的确重要。但——”他回了房间,反手重重关上了门。“我君佛衣最讨厌被人威胁!”狂怒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随即是一阵铜铁坠地的声音。
八荒客对着舒羽的头结结实实捶了一拳,“你小子,非把事情给老朽搞砸了不可吗?”
舒羽一挑眉,“老头你怕什么?里面那人发作完了,会来找我们的。”他抱胸看着那扇门,任由其后传来阵阵近乎打砸抢烧的声音。
足有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嘈杂的声音歇下去了,君佛衣推开门,走了出来。比起刚才,他多戴了一副手套,握着一柄匕首。
匕首丢在舒羽脚下,君佛衣道,“这是我早些年锻造的,虽然不是最上乘的品质,但是给你这样的小孩子用,足够了。”
舒羽俯下身去拾,那匕首分量极重,没有雕花,没有花俏的样式,但锋利无匹,指尖摸过刀刃时,那寒冷亦如锋刃般,盛绝之气让人心惊。
八荒客看了,也忍不住赞了一句,“这刃,锋芒毕露,甚好。小子,这是恒石打磨的刀柄,刀身部分的陨铁也是好物,这样一柄匕首,诸多百年修行之人也是求而不得,趋之若鹜了。”
“识货。八荒客,我记得你惯用刀?”君佛衣站着,语气无比冷静,“还是半个月,我替你新打一柄刀。若是能再被这小鬼弄断,我君佛衣金盆洗手,永不铸剑。”
玄木铁质地已是少有的坚硬,八荒客闻言,细细看君佛衣的神情,不似玩笑或负气,老人向君佛衣作揖笑道,“有劳狂君,今日实在得罪了。老朽感铭在心,今后狂君有任何事,自当奔走效劳,绝无二话。”转身对舒羽道,“快把东西还给狂君。”
舒羽看看八荒客,“可是,你的武器还没……”
“狂君说一不二,他说铸剑,自然不会推诿。”八荒客神色严肃,“此事原本是你我二人理亏,快把东西还了。”
舒羽点点头,递过那链子。
君佛衣小心翼翼接下,一布细认真擦拭,又细细看了半天,这才放心。他没有再挂在颈上,而是从腰间掏出一块软布,将那链条细细包裹起来,最后取了一根本就插在衣服上的粗针,钉在了衣服内衬上。
这是铁了心,再不让人轻易碰到这链子了。
“你们回吧。东西好了,我亲自送去五行奇门。”君佛衣挥挥手,下了逐客令。
八荒客,“多谢狂君。”点点头,拉着舒羽离开了。
回程上,街上人多了起来,二人只得出了城,再行寻找人烟稀少的地方。舒羽见八荒客神色郁郁,便开口道,“老头,我们此行顺利,你怎么还闷闷不乐?”说着,还掏出自己的匕首,把玩起来。
八荒客沉吟着,“小子,你虽然机灵,但……只怕回到五行奇门后……”
舒羽不解道,“如何?”
“回去就知道了。”八荒客倒不像是在卖关子,只淡淡道,“我过阵子,取刀时,会带些珍惜矿石去,算是赔罪吧。这么多年,从没人敢得罪狂君,你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