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都忙着打浆糊、贴对联了。往年这个时候,佟三爷定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有很多人不惜花费重金登门求其一副墨宝,回去往大门外一贴,旁人见了都得暗自艳羡:呦!厉害了!这家人和佟三爷交情不浅呐!
可是今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此刻,佟三爷静默的站在自家门口,冷眼瞧着邻居秦家一家人正风风火火的忙着贴对联,笔墨好的在屋里写,女眷打浆糊、男丁登着梯子往大门上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巴望了一会,佟三爷意味深长的轻叹一声,刚要转身进门,却听有人唤道:
“三爷且留步!”
佟三爷转身一瞧,来者竟是知府管凤和,再仔细一看,嚯!好大的阵仗!只见管知府满脸春风的走在前头,左右两个随从分执红纸、墨砚,身后跟着个管家模样的,怀抱着一暗金盒子。见此情景,不用细想佟三爷便知,管知府是来求自己写对联了。
在秦家人惊诧的目光中,管知府一行人踏入了佟家的大门,随即,大门一插,门里门外便是两个天地。
除了秦家人,还有一人正蹲躲在郎家门前的大石狮子后面,也目睹了这一切。此人,就是明洋。
明洋见佟家大门一关,心里便有了些许想法,随即迈开步子往胡同口去了。胡同门口的“顺德茶馆”二楼,江明灭正在一包厢里等他。
“明少爷,依你看,在这多事的当口,管知府却还如此招摇的登门,是何用意?”
明洋掀开包厢门帘,四下张望了一番后,回头低语道:
“要我说呀,八成是京城大理寺那边有什么眉目了,管知府定是受了上面的意,来和佟三爷相商什么。与其偷偷摸摸的来,还真不如这样招摇过市的从正门而入,且说这堂堂知府,登门向佟三爷求一副墨宝,任谁也不敢猜疑什么了。”
明灭点了点头,闭眼思索了稍许,又问道:
“对了明少爷,方才你说昨日那姓郎的疯了?这不会也是佟家故意设的一个障眼吧?”
明洋闻言摇了摇头:
“我看不像,怎么说郎五爷也是体面之人,若真要是那样,这个局设得未免也太邪性了!你是未曾见到昨日的情形啊,那郎五爷……”
明洋绘声绘色的向明灭忆述了一番昨日的污浊情形,明灭听到最后,直觉得胃中一阵翻腾,刚喝进的几口茶水都差点呕了出来,连连摆手道:
“莫要说了莫要说了!我得赶紧回去和二哥商议一番,实在不行的话……”
……
明洋怕撞见曹四爷,故意绕到了车场正门,意欲作势巡视一圈再进后院。
行至车店门口,见长喜正指挥着几个家丁贴着对联。明洋暗自嘀咕着,祖母过世按理家中应守孝三年,怎还大张旗鼓的贴上对联了?长喜见明洋驻足不走,猜到了其心中疑虑,便上前解释到这是曹四爷的意思,车店是生意之所,对联是迎客的礼节,而这孝也固然要守,所以对联只贴于车店,后院一律不见红。
明洋心里暗自觉着可笑,合计着父亲能如此孝利两全,也足够精明,无意间瞄了一眼刚贴的对联,只观这联上所书笔力苍劲,锋芒暗显却不张扬,一看便是出自佟三爷之手。明洋暗自纳闷,莫非曹四爷今日也去了佟三爷府上?于是拉住长喜一问,果不其然,今日一早长喜就随曹四爷去了佟家,求得几副墨宝后曹四爷便打发其先行回来了,而曹四爷自己,此刻仍在佟三爷府上!
满心的疑云遍布开来,明洋脚步迟缓的进了自家大门,斜眼望了望清天朗日,只觉眼里心里皆是一阵离花……
直到下午,曹四爷才醉醺醺的归来,进了客厅便直呼长喜沏茶。明洋闻声赶忙下楼,坐到曹四爷面前,满心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正踌躇间,曹四爷倒是对其神秘一笑道:
“儿啊,你郎五叔一家没事啦!”
明洋心里又惊又疑,却不敢表露分毫,脸上也挂起和曹四爷一样的笑容,故作惊喜道:
“哎呀,那太好啦!爹,不知这其中有何曲折?”
曹四爷饶有兴致的品了几口茶,长舒了一口气后显得极为爽快,仍旧一脸神秘:
“要说这事儿啊,你爹我还真就是个干着急的,多亏了你佟三伯交情广、面子大啊!这短短几日,你佟三伯都把大理寺打点明白了,刑部……”
忽然,曹四爷止住了话匣子,一脸狐疑的盯着明洋,阴阳怪气的另起了话音:
“这事还不能与你说明白!你小子现在不太靠谱啊……”
明洋心中一抖,脸上却未显露出丝毫波澜,闻言漫不经心的笑道:
“嘿嘿!爹,瞧你这话说的,你不说,我还不乐意听呢!不管怎的,郎五叔没事了就好啊!”
曹四爷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仿佛审视着明洋的内心,片刻后才幽幽说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的花花肠子,我若把一切与你说透,保不齐转头你就说与江家人喽……”
明洋闻言依旧和曹四爷打着哈哈,父子二人皆闭口不谈此事了。看着曹四爷一脸城府,明洋心里疑虑重重锣鼓作响,莫非佟三爷和曹四爷真的觉察到了什么?抑或自己无意间显露出了几分马脚?
父子二人不咸不淡的唠了一会家长里短后,曹四爷便回房午睡了。看着父亲一身轻松的背影,明洋不免深深的为江家担心起来。
经过曹四爷有意无意的点拨,明洋自然不敢再次贸然去江家报信,担心之余,他亦相信江家已有了应对之策。
……
不出明洋所料,江明灭回家之后,将明洋的话一字不落的说与了江老夫人和江雨城。江雨城当机立断,备好盘缠收拾一番后,过了晌午便怀揣着丹书铁券启程上京了。
江成泯暴死的事短短几日已传遍新民一府三县,此时,任谁有天大的病症也不好前来叨扰江家,更何况这几日因遭噩事,江家医馆始终关张,雨城一走,医馆里更显得空荡。
雨晴和大嫂雨荷并肩坐在大堂里,前者一脸心事的拄着下巴发呆,而雨荷则轻抚着桌上的笔砚医书,若有所思。雨荷眼神迷离,打量着成泯生前用了二十多年的各种摆设,触景生情,不免悲从中来。成泯已去世四天了,雨荷觉得这四天仿佛如梦境一般,她始终不愿面对丈夫暴毙的事实,每日都期冀着次日一觉醒来,入眼的还是成泯那棱角分明的面庞。姑嫂二人就这样静默着,怀着同样的心事各自无语。
歆蓝端着两碗煮好的吃食走进了大堂,轻放在二人面前,轻叹了一声低声道:
“大嫂,四儿,吃点莲子粥吧。”
雨晴端过一碗放到雨荷面前,刚要去取羹匙,雨荷有气无力的说道:
“我吃不下,拿走吧!”
雨晴闻言后依旧把羹匙置于碗中,轻搅了几下意欲端到大嫂嘴边,歆蓝见状亦劝道:
“大嫂啊,逝者已矣,生者还须保重啊!你这每日滴水不进,怎教人不担心呀!这莲子是妹妹早起剥的,这粥也熬了……”
“我说了我不吃!”
歆蓝话音未落,雨荷突然一把推开递到面前的碗,一碗粥丝毫不浪费,全部扬洒在了歆蓝前襟之上。歆蓝当即被烫得花容失色,雨晴见状赶忙抽出手绢上前,却听歆蓝怨怒道:
“你不吃就不吃嘛!何苦弄了我一身黏稠……”
“我都说了我不吃,你俩为何又强求!告诉你们,如今我江雨荷虽守了寡,也不需要你们这般怜悯我!”
雨荷此言一出,雨晴和歆蓝皆是一脸惊诧,歆蓝心中本就委屈,闻言不禁怒上心来:
“我敬重你是大嫂,大哥又身遭不测,心中心疼于你,何来怜悯之言!”
歆蓝说着,伸出红肿的手指晃了晃,又道:
“妹妹今儿个一早便剥那莲子,直剥得手指生疼,到头来却被你恶言相加!”
雨晴见形势不好,赶忙拦在二人中间劝说,这边歆蓝才止住口,不料雨荷又道:
“想我夫君在世时,你们一个个都对我恭恭敬敬,眼下他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急着羞辱于我!我江雨荷好歹也是出身名门,纵然眼下守了寡,也由不得你们怜悯奚落!”
雨晴听罢,满心迷雾,二嫂分明是一番好意,如何就被大嫂认为是羞辱?平日知书达理的大嫂,此刻怎会如此蛮横糊涂?
歆蓝的娘家是书香世家,却因太过清洁傲物而过的十分清苦,江家娶其进门对此并不嫌弃,反而常年接济其娘家,而歆蓝虽出身寒门,却也是从小熏染书香极为知书达理,这让江老夫人十分爱惜。相比之下,出身大贵大富的江雨荷好像并不讨江老夫人得意。其实,这只是江雨荷自己的错觉罢了。因成泯为长子,雨荷嫁进江家没几年便开始主持家中事务,俨然取代了江老夫人成了管家之人,所以江老夫人对其要求的也更为苛刻,自然不能和后进门的歆蓝相比。况且雨城是江老夫人亲生,心中自然也与歆蓝亲近。
相比于大嫂雨荷出身于金粉世家,歆蓝时常自觉出身低微,平日里亦对雨荷唯唯诺诺。眼下大嫂的一番话,隐约刺中了其逆鳞,登时清泪盈眶,哭哭啼啼的回房去了。
不难想象,此刻的雨荷,完全沉浸在丈夫暴毙的悲伤里,脾气变得古怪也在所难免。雨荷看着歆蓝清瘦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一阵悔意涌上了心头。
直到晚饭时候,雨荷和歆蓝仍旧互不言语,江老夫人知悉了下午之事,也只是暗自叹气。明灭作为此时家中唯一的男人,看着一桌愁容满面的女眷,也是无力言语,本就清淡的饭菜吃起来更觉得索然无味。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忽然医馆大门被猛的推开,门轴刺耳的吱悠声让众人皆一皱眉。循声望去,只见江雨城满脸是血的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