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三爷环视了一眼灵堂,从桌案上的盘子里拾起一根卷烟燃着,深吸一口后伸手拍了拍曹四爷肩膀,说道:
“老太太年近古稀寿终,也算是喜丧,老四啊,你也不必太难过。”
曹四爷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郎五爷也接言道:
“四哥,三哥说的在理,生老病死全是天数,你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孝顺,老太太想来也是九泉含笑的。”
曹四爷仍旧是点头不语。佟三爷也只是长叹一声,并未再说,心知曹四爷眼下虽悲伤至极,却也是走南闯北心胸豁达之人,也不用过多相劝。
正当郎五爷和曹四爷有一言无一语的搭着时,只听见大门口的曹管家喊道:
“西大街秦染坊来人吊唁!”
……
安平手执引牌,恭敬的把秦四爷和秦天赐引进灵堂,曹四爷首先起身抱拳致意,秦四爷回礼间瞥见了端坐在一旁的郎五爷,心里不大痛快,冷哼了一声后在灵堂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秦四爷从容的磕了三个头,示意天赐去给自己取香。天赐上前一步,从明洋手里接过一炷香,转头间正好与明星目光相接,后者有些躲闪,双手局促的搓着白色手绢,挂着泪痕的小脸儿如雨后梨花般惹人怜爱,这让天赐看得有些痴迷。秦四爷顿觉儿子失礼,狠狠的干咳了一声,天赐赶忙回收目光,把香递给了秦四爷。
就是这转瞬之间的一幕尴尬,正好被一旁危坐的郎五爷看在眼里,待秦四爷礼毕落座之后,郎五爷故意把声调提了三分,阴阳怪气的叹了口气,又自语道:
“老太太这一走啊,别的不说,倒把咱侄女的大事耽误住喽!”
接着语调一滑,探身向着秦四爷方向却对着曹四爷说道:
“四哥呀!你是家有碧玉心不慌,可我见有些人却是急喽!呵呵!”
说罢,故意避开秦四爷锐利的目光,一脸得意的低下头,自顾自的掸起了马褂上的尘土。
佟三爷闻言双眼一闭,嘴巴撅了撅,心合计自己这亲家怎么不分场合就挤兑秦老四呢!赶忙接过话茬,想在中间打个圆场:
“诶!老太太这一走,大侄女自然得守孝一年,哪里来的心情谈婚论嫁呀!”
秦四爷刚要还口相讥,听佟三爷这么一说,心知今日场合不对,便不想和郎五爷见识了。谁料郎五爷却未就此打住,又向着佟三爷说道:
“诶嘿!三哥此话有理!不过话又说回来呀,犬子世通这几日做事总是魂不守舍,我还真怕等咱侄女守孝期满,这混小子会急出个好歹呐!”
郎五爷这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听得心里不大痛快。曹四爷情绪悲痛,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跪在灵堂前的明星听郎五爷说完后,十分厌嫌的瞄了其一眼,而这一瞄正好被秦四爷的眼光捕捉了个正着,转而反唇相讥道:
“有些人呀,给他一年光景学学怎么说人话,倒也是不错的!省得走哪都乱喷,惹人家嫌!”
在秦四爷身后侍立着的天赐见父亲毫不落下风,也面容得意,伸了伸腰接言道:
“爹,怕就怕有的人白活四十多年,却还是讲不懂人话呀!这就可悲啦!”
郎五爷听秦天赐如此暗讽自己,心头一火“啪”的拍了下茶桌,还未等开口,那边的秦四爷却也一拍桌,故作愠色的斥起了天赐:
“放肆!这里哪容你开口讲话?你当谁都像你似的不听管教吗?人家是打小儿就听祖辈教化,不说人话不走人道,能活过不惑之年也算是造化!你个黄口小儿懂个屁!”
说罢,从容不迫的瞧着郎五爷,眼里充满了挑衅。
郎五爷有些按捺不住了,毕竟一张嘴说不过秦家父子这一唱一和,登时额头青筋暴起,脖颈汗毛耸立。佟三爷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叹道秦老四诚然是狡猾如狸,自己这亲家跟人家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奈何跨越千里也始终占不到一丝上风。
于是佟三爷缓缓的拍打了郎五爷袖口两下,说道:
“二位快停了吧!咱今儿个是干什么来了难道都忘啦?安和本就心力憔悴,你们别在这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啦!要吵回去吵去!说个地儿,我好带个马扎儿去看热闹!”
佟三爷这一开口,还真就稳住了即将发作的郎五爷,秦四爷也随即挥了挥手,转过头不去理睬郎五爷了。
要说佟三爷这三十多年来也当真不容易,单算给这老哥儿俩劝架的次数,恐怕把自己头发拔光也数不过来。若说是两个寻常的市井小民滋斗,佟三爷遇见了只需一立眉头便能震住场面,而这老哥儿俩平日里时而文斗,时而聚众械斗,着实让佟三爷在劝架这一块绞尽脑汁。而经过长年累月的劝架,佟三爷对这二人不同层次、不同场面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做了深入的分析和总结,并形成了一套专为这二人定制的劝架素材。而后无论两人何时何地因何冲突,只要佟三爷一到场,每次都无往不利的劝架成功。若考虑得更深入些,这三十多年佟三爷出手避免了无数的流血,保住了无数的物产,甚至挽救了无数的无辜性命,可谓是功德无量,荫及后世百年.
郎五爷冷哼一声,默默的喝起了茶。
一直沉默着冷眼观战的曹四爷这时开口了:
“二位,容我说几句吧!今儿个佟三哥也在这,二位与我也都不算外道,有些话我说的深了浅了,就当看佟三哥的面子切莫计较!”
难得曹四爷要开口讲话,佟三爷赶紧正了正衣领,正襟危坐向其点了点头,郎五爷和秦四爷也各自转过头来,一本正经的注视着曹四爷。
曹四爷抽了口烟定了定神,如同下了莫大决心一般开口说道:
“家母过丧,几位能来祭奠,我曹安和感激不已。我刚才就在合计啊,这人呐,活着的时候真不觉着生而快活,却不知道啥时候就撒手那边去了,身后无论留个啥名声,留多少家产,人都死了还能感知个啥呀?二位呀,啥事得过且过吧,都土埋半截了别一整就跟半大小子似的冲动了,让旁人看了,不笑话?”
曹四爷一边说,一边顾望着秦郎二人,二人听罢着实显得不太自在,表情十分尴尬。佟三爷却觉着曹四爷这番话虽说尖刻,却合乎道理深入人心,见那秦郎二人也不言语,便接言道:
“安和所言极是啊!且说若是哪天我也劝不动你俩了,你二人还要同归于尽不成……”
佟三爷话刚说到一半,便罕见的被曹四爷一挥手打断了,后者也不理会佟三爷怔住的脸,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今日安和我心中难受,有些话便藏掖不住了,不摆在明面上说透喽,只怕会憋出个好歹。四哥,老五,家母过世,按礼犬女一年这内是出嫁不得的,可就算没有今日这遭,你二人前段日子约好似的脚前脚后来我这提亲,是咋想的?我曹老四虽比不过你二人家势庞大,但也不至于短了闺女一分一毫的嫁妆!别跟我说你老哥儿俩在这事上也想较个长短,你俩要把我曹老四这张老脸往哪安?”
曹四爷面色未改,语调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瞧着二人,看样子今日丝毫不想留情面。
郎五爷听罢低头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佟三爷,看样子是想让其帮着解释解释,可未等佟三爷开口,秦四爷却先站了起来。
秦四爷起身后并未和曹四爷答话,反是把脸一甩,盯着佟三爷质问道:
“三哥,今儿个安和既然把话儿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挑明了唠,这里面的事儿,多半是三哥您出的主意吧?”
佟三爷面容冷峻,也未搭茬,默不作声的独自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无奈。曹四爷又说到:
“秦四哥,不必难为三哥!今儿个我把话直接撂这,犬女从小被我宠溺坏了,无才无德,实在攀不起天赐大侄子,秦四哥您还是替大侄子另择良缘吧!此事是我登门求佟三哥在先,秦四哥要怪便怪我一人罢!”
秦四爷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遭,一时竟语塞,右手紧握狠狠的砸了两下左手掌心,忿然的说:
“好!好啊!安和,三哥,是我秦志邦自作多情了!您几个仔细聊着!告辞!”
秦四爷起身狠狠掸了掸马褂,对着有些发懵的秦天赐咬牙切齿的喝道:
“自不量力的东西,还要在这丢人现眼么!”
说罢,头不回的拂袖而去了。秦天赐有些不舍的瞄了眼一旁的明星,又眼巴巴的看了看曹四爷,“嗨”的叹了一声,便紧随秦四爷去了。
曹四爷并未挽留这父子二人,一来是这丧礼是有讲究的,吊客进门要恭敬引进,告辞则须目送切不可挽留;二来就凭眼下这情形,曹四爷哪来的情致留他二人?
佟三爷巴望着秦家父子的背影,悠悠的叹了口气,便和郎五爷一同起身,和曹四爷道了声节哀,也告辞了。
幸而此刻并无太多吊客,方才这灵台里的争执便也不会被传扬出去。待几人走后,曹四爷直直的跪倒母亲的灵台前,恭敬至极的磕了三个响头,老泪纵横。四夫人见状眼泪亦重新奔涌而出,她看了看身边啜泣的明星,突然觉着心里放下了什么东西,反而舒畅了一些。
菊花送挽,哀声漫天。往事如烟,稍纵便已百年。故人撒手人寰,只留下往日的悲欢眷恋悠悠流传,曾经的西城往事,只与静夜如歌般的流逝岁月相守永远。
……
曹家店家大业大远近闻名,前来吊唁的人自然络绎不绝。曹管家从早上便一直高声吆喝吊客进门,嗓子早已沙哑冒烟;安平仗着平日里脚力甚好,往来于大门和灵堂间引客并未觉着乏累,可长顺却早已经双腿灌铅,头脑也有些麻木了;而跪在灵台前的明洋,一早开始便不知磕头还礼了多少次,又因祖母过世心中哀伤,此刻已然如傀儡一般了。
正当一脸苍白的曹四爷在灵堂门口繁忙迎送时,门口曹管家的一声吆喝忽然让他升起三分无名业火:
“江家医馆江二先生前来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