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半仙拄着一根木拐杖,左肩上背着一个行囊,慢慢吞吞地往镇北口方向走去,恰在此时,他遇上了独自一人摸黑巡街的老甘。
老甘,五十来岁,养了一口黄牙,又爱抽烟草,唇下留着一抹小胡子,头发更是稀疏可见,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副寒酸小老头的模样。
肩披羊皮袄的老甘手提灯笼,在黑夜里放声吆喝道:“三更啦!小心火烛。”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赛半仙快步地走到老甘所在的街道,打算跟他叙话告别。
老甘走惯了夜路,见多了飞檐走壁,入室作案的贼人,顿时警觉起来,他站在街道中间,举起灯笼,壮着胆子,厉声呵斥道:“站住,哪里来的贼人?这么晚了,还敢在街上乱窜。”
话音未落,赛半仙便止住脚步,定住拐杖,稍稍抬头,侧耳说道:“是我,赛半仙。老甘啊!你吓了我一跳。”
此刻一轮孤月在东天上高高悬挂,寂静的街道上人影伫立,皎洁的月光映射出老甘饱经风霜的脸庞。
老甘满脸困惑,近前问候道:“半仙兄,你这是要干什么,背着个行李,是躲仇家?还是要出远门啊?”
赛半仙深吸一口气,言道:“你有所不知,我今天晚上给自己算了一卦,近来将大祸临头,心里寻思着坐以待毙恐怕是必死无疑,倒不如一走了之,兴许命不该绝,躲过这一劫。”
老甘得知真情,竟讥讽道:“你不是会画符吗?画几道驱鬼消灾的符,不就行了吗?干嘛还要跑啊?你走了,大家找谁算命去呀?”
这话换作别人是不会讲的,别人定心生疑窦,而老甘见识短浅,懒散待人,早就见怪不怪,他骨子里瞧不上神汉巫婆,藐视他们只会装神弄鬼,吃些闲饭。
听了老甘的戏言,赛半仙哭笑不得,只得费些唇舌跟他解释道:“你听说过刀架脖子上,画符管用的吗?俗话说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该躲的还是要躲一躲。行了,言尽于此,你让我走吧!”
老甘张开双臂,拦住赛半仙的去路,“放你走可以,但你临走之前得给我算上一卦,就当作是送别卦。”说他不信命吧!他偏偏怕厄运临头。
赛半仙脸色铁青,急着要离去,只好拿出铜钱叫老甘抛卦,两个年逾半百的人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向天问卦。
不一会儿,得到夬卦,赛半仙断动爻为“上六爻”,并点明爻辞为“无号,终有凶。”
老甘听完赛半仙的断言,吓得立即瘫坐于地,额头上冒出阵阵冷汗,他擦了一阵又一阵,忽觉不对,怒道:“半仙兄,我一求卦便出现不吉之兆,你该不会戏弄于我吧!”
赛半仙神情严肃地说道:“吉凶自有天意,祸福相依互化。迂腐之辈守常顺命,昏庸之徒弃言闭户,明智者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半仙兄,你可得救我一命,我刚过五十,可不想这么早就升天啊!”赛半仙的一句话令老甘惊恐不已,他意识到自己就是那迂腐之辈和昏庸之徒,遂连忙跪地乞求道。
赛半仙双目失明,自然看不见老甘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直说心中的想法,“以我的推断,这没马镇怕是不太平喽!老甘,你想啊,我俩同一天得到凶兆,实在是太巧了点,有点像书中说的那样,生死似乎被早早地安排好了,不如我再给全镇人占上一卦,或许另有玄机。”说着赛半仙又起了一卦。
这时候,街道两边的巷子里,静静地蹲着几名黑衣人,他们伏在暗处窥探已久。
“不可教他再占,他若占出官军到来之事,岂不是坏了大头领的计策。”一名黑衣人对其头领说道。
头领意味深长地讲道:“没马镇数百户人家的性命,就掌握在我们的手中,今日这刀一旦落下,几天后便是上千颗人头落地,徐氏宗族将就此覆灭。”
“刀伯大人,属下担心他二人之死,会引起没马镇人的察觉。”又一名黑衣人进言道。
最先说话的那位黑衣人答道:“别担心,徐氏族人就算再聪明,也不会想到是我们所为,我们潜龙会已经销声匿迹二十多年了。”
“杀了他们吧!为了实现复兴霸业,坏事必须有人来做。”头领狠心地下令道。
卦未定,黑衣人杀气腾腾地冲出来,赛半仙与老甘,一个闻声便惊惶失措,另一个正准备放声疾呼之时,黑衣人已将他们一刀封喉,刀光血影之下,顿生几分寒意。
“赛半仙的占卜术果然名不虚传,他‘一卦可知天意,六爻能占万事’的招牌,真不是吹嘘出来的。”
“可惜了,赛半仙知祸而急于避祸,避祸却又因言惹祸,本不该杀他二人啊!奈命数何?”头领似乎有几分后悔莫及之意。
赛半仙与老甘的尸体被埋在镇子西边的一块荒地下,地上的血迹也被完全抹去,赛半仙的几枚铜钱葬送了他的宝贵性命,现在只能残留于这散发着一丝血腥味的街道上,无边瀚海之中,又多了两具无名尸体。
清晨朝阳初升,暑气蒸腾,先锋官赵日辉点拨五百精兵出关剿匪,大队人马押运着粮草,携带着军备,慢慢悠悠地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中,这片大漠因常有过路商旅和剿匪官兵被突如袭来的狂沙吞没,故当地人唤之“狂沙没”。
走了两个时辰,将士们累得汗如雨下,腿酸脚麻,副将郭正杰见此情形,对赵日辉进言道:“赵先锋,您下马歇一歇吧!这鬼地方跟个火炉似的,再这样下去,非把咱们烤熟了不可。”
赵日辉头戴铁盔,肩披重甲,腰携钢刀,下令就地歇息一个时辰,他从马上下来,并让卫兵取来两个方形坐垫放在地上,以便于他与郭正杰面对面就座闲聊。
郭正杰显得疲惫不堪,他满腹牢骚地诉苦道:“咱们摊上这苦差事,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赵日辉汗流浃背,却仍然安慰着郭正杰:“郭副将,你可别抱怨大将军的不是,这都是托朝廷那帮狗官的福,他们在殿上进了谗言,干了坏事,还要咱们替他们斩草除根,真是坏透了。”
郭正杰心生疑虑,急忙追问道:“斩草除根是何意啊?请赵先锋明示。”
赵日辉四下环顾,低声附耳道:“斩草除根就是灭掉御史徐皓在没马镇的宗族,这可是宰相莫无邪的命令。”
“啊?灭族。”郭正杰大吃一惊,质疑道:“好端端的灭人宗族,可是要遭天谴的,陛下下旨了吗?”
“没有,陛下以德治国,怎会灭人宗族,必是莫无邪这等奸佞小人的主意,咱们大将军身家性命受他胁迫,不得不昧着良心替他办事。”赵日辉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徐御史怎么样啦?他被砍头了吗?”郭正杰问道。
“听说他在流放途中病死了,死得早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赵日辉情绪悲观地说道。
“沦为别人手中的屠刀,以后不知要被多少冤魂缠身。”郭正杰唏嘘不已地说道。
“这人呐!干错事都是身不由己啊!”满腔愤懑的赵日辉,无可奈何地发出内心的感慨,杀死一群无辜的人,如果一点愧疚都没有,那定是相当的冷血残暴。
赛半仙和老甘的失踪让没马镇上的人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族长徐坤泰令镇上的保甲们四处搜寻,直到午时仍无所获,只好让他们各自回家吃饭。
午后,徐坤泰命保甲敲响集会鼓,召来一部分徐氏族人在祠堂开会,白发苍苍,目光深邃的徐坤泰站在祠堂屋檐下,神色庄重地对族人们讲道:“今天咱们镇上无端走失了两个人,赛半仙和老甘。按理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记得昨日夜里赛半仙还露过面,今早晨他的店铺歇业,他自个也不见人影,一夜之间匆忙离去,说有急事,还情有可原。但老甘就不同了,他是咱没马镇的守夜巡街之人,怎会和赛半仙同时离去,连声招呼都不打呢?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让人觉得非常蹊跷。所以今天召大家来,就是让大家多加小心,夜晚锁好门窗,不要在街上溜达,免遭歹人趁虚而入,谋财害命。”
族人们听了徐坤泰的话,顿时议论纷纷。
“说不准赛半仙害死老甘,畏罪逃走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尸体可不能诬赖好人。”
”依我看,八成是老甘跟赛半仙出去云游了。”
“亏你想的出,人家仙师都是带童子出去云游的。”
“他们兴许得罪什么仇家,被抓走了。”
“这倒有可能,可总得留些蛛丝马迹吧!”
“大家静一静”徐坤泰挥手示意族人们安静下来,然后义正言辞道:“自今日起,入镇之人要仔细盘查,出镇之人要留名登记,子时至寅时出门的便抓起来审问,大家觉得如何?”
“好,这样做能抓住歹人,大家也放心。”杵在人群中的徐天佑高声说道。
于是徐坤泰下令保甲把住东南西北四个出镇口,发现可疑之人便立即逮捕,与此同时,还派遣了几批保甲在街上巡逻,以防止动乱发生。
申时三刻,夕阳未落,赤霞如龙,六个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的人聚集在镇东北的一件屋子里,他们看起来和市井小民没有两样,其实身份非常特殊。
这六人都是宰相莫无邪严格训练的死士兼密探,莫无邪对他们有养育栽培之恩,他们发誓以死报效其恩德。
领头的叫槐杉,槐杉对没马镇戒严一事愤怒至极,他是个不守规矩的人,做任何事情能够权衡轻重,他深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的道理。
他原本计划联络漠北三老和边氏家族的势力来围剿官军,化解徐氏宗族的灭族之祸,现在看来是多此一举,为防止暴露自己的身份,槐杉下令静候官军的到来。
莫无邪此次交给他们的任务是配合官军诛灭徐皓的宗族,事后设法毒死所有的官军杀人灭口,但是槐杉和他的手下很清楚,灭族是大罪,日后朝廷追查起来,自己不过是替罪羊罢了。
况且毒死官军简直是痴人说梦,官军来势汹汹,仅凭几个死士岂能以卵击石?不毒死官军就是抗命,抗命者当自缢谢罪,这次的任务几乎要把他们逼上绝路。
摆在槐杉面前的本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提前告知徐氏族人早做防备,二是配合官军屠镇,而后联络漠北各方势力消灭官军,既然徐氏族人已经有所防备,那么自己只须见机行事则可自保。
两日后的上午,赵日辉率领的官军抵达没马镇,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便将镇子围得水泄不通,族长徐坤泰带族中长者和十几名保甲出来迎接。
“将军远道而来,一路鞍马劳顿,老朽在镇上已经安排酒宴,为将军和诸位将士接风洗尘,大家里面请。”徐坤泰客气地说道。
族长之所以如此客气,是因为没马镇出了一个朝廷大员,就是那个倒霉的御史徐皓,倚仗他和苍鹰关守将邓逊杰的关系,久居没马镇的徐氏宗族受到官军的庇护,免于漠匪和流寇的侵扰,还时常接纳前来剿匪的官军。
在没马镇的牌坊前面,满脸横肉的赵日辉显得杀气外露,他手上提着一把名曰'巨灵'的长柄刀,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对徐坤泰说道:“徐老族长,我有两个坏消息要告诉你,第一,当朝御史徐皓因诽谤朝臣锒铛入狱,而后在流放西陲途中不幸病逝,你们徐家的靠山没了;第二,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祭日,本先锋今日要大开杀戒,诛你们的九族。”
“敢问将军奉的是谁的命令?没有陛下的圣旨,诛人族裔是弥天大罪,只有十恶不赦之徒才会做如此罄竹难书之事。”徐坤泰面不改色地指责道,他不大相信朝中一人落马,全族就要受到牵连之事。
“圣旨?在这狂沙没,在这三河五镇,邓大将军的话就是圣旨,他说你们是漠匪余孽,你们就是漠匪余孽,反正陛下管不了这片不毛之地,受死吧!你们到了阴曹地府,见了鬼王爷,要怪就怪莫无邪这个老奸巨猾的小人,所有的账都该算在他的头上。”话未落音,骑在马上的赵日辉就迫不及待地举起手中长刀,捅向目光炯炯有神的徐坤泰。
徐坤泰目眦尽裂,强忍着伤痛,发出临终的遗言,“死不算什么,然而丧尽天良,为虎作伥,苟活于世,与死人无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就这样倒在血泊之中。
随后,砍杀声,马叫声,女人小孩哭泣的声音响彻在镇子的每一个角落,凶残的官军屠杀了一个又一个手无寸铁的没马镇人。
为了摧毁镇子,官军点火烧房,甚至连小孩老人都不肯放过,这一刻,他们是别人命运的主宰者,是替死神宣判的刽子手,是泯灭人性的屠夫。
徐氏家族的祠堂被无情的践踏破坏,守卫祠堂的保甲竭尽全力与官军抗争,直到将自己的热血全然抛洒在这神圣的地方为止。
没马镇,一个存在了二百多年的小镇就这样毁在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当中,徐皓兴镇亦亡镇,一人之祸,全族受累,悲夫!
官军入镇之时,槐杉迫于形势,率领死士袭击镇上的保甲,遭到徐天佑等镇上的壮汉奋起反抗,陷入重围的槐杉,令手下砸碎装有瘴气的瓶子,毒倒了许多人,槐杉和两名手下趁机躲进事先挖好的地洞之中。
王若霜抱着出生不到三天的孩子出门寻找徐天佑,她发现官军已经逼近,稍有迟疑都会断送孩子无辜的性命。
为了保全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决定来个“声东击西“,先把正在熟睡的的孩子藏在马厩的木板之下,随后自己准备跳井自杀。
当四名官军闯进家门时,义无反顾的王若霜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幸运的是官军没发现被藏起来的孩子,烧了房子后便悻悻离去。
徐天佑回到家中,找不到妻儿,误以为他们已经逃出镇子,于是乎他凭着一股冲劲,拼命杀出镇子,欲北渡大悦河逃往牧羊镇,可惜天不遂人愿,两名持矛的官军在他的身上刺了三个窟窿,身受重伤的徐天佑索性投入河中自尽。
俗话说,“强中自有强中手”,赵日辉的副将郭正杰在河边大肆屠宰渡河的百姓,结果遇上了命中的克星。
没马镇的保甲杜鸣年方二十,臂力过人,武艺超群,竟孤身一人连杀二十余名官兵,他趁郭正杰不备,拾起地上的刀掷向郭正杰的后背,猝不及防的郭正杰当场坠马身亡,围观的官兵大惊失色,都不敢靠近杜鸣,杜鸣跨上郭正杰的马向南逃去。
这一去便是一辈子,杜鸣后来成为一代名将,声名远播,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没马镇人,直到他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才让身边的人知晓他生前经历的这场浩劫。
四个多时辰后,赵日辉整肃军队将要离开,询问郭正杰的卫兵道:“我郭副将何在?”
卫兵欲哭无泪地答道:“副将大人不幸中刀而死。”
“怎么可能?什么人杀的?”赵日辉半信半疑地问道。
“是一个年轻的保甲所杀,看起来二十出头。”卫兵不假思索地答道,赵日辉听后略有所思,当即令部下收官兵尸体运回苍鹰关安葬。
官军走后,槐杉和两名手下从地洞爬出,见镇上房屋已被烧光,遍地都是横尸,不免有几分伤感,槐杉用飞鸽送出密信后,便装扮成难民前往饮马镇继续潜伏。
入夜,一支来自苍鹰关马帮分舵的商队抵达没马镇附近的沙漠,马帮众人远远地望见镇子火光四起,浓烟滚滚,顿时心惊胆战,就连马儿也徘徊不前。
马帮分舵舵主凌冲天带领马帮众人入镇察看,镇子一片狼藉,像是被漠匪洗劫了一番,然而马帮兄弟找到幸存的一个寡妇,她告诉凌冲天这暴行是官军所为,凌冲天惊得瞠目咋舌,他不敢相信朝廷的官军竟然干下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他命令马帮兄弟收尸掩埋于镇口,并继续寻找幸存者。
在徐天佑家的马厩中,婴儿的哭声吸引了马帮的兄弟,马帮老人郝思明,人称郝老头,将婴儿抱出马厩时他兴奋至极。
不一会儿,马厩坍塌,郝老头感叹道:“这小娃娃真是命大呀!我们再来晚一步,恐怕他就要去重新投胎喽!”
马帮兄弟让郝老头给他取个名,郝老头说:“让他跟我姓吧!叫‘火生’,不行,太直白了。不如叫‘路逢’吧!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嘛!况且我这辈子能与他相逢也是一种缘分。”
次日凌晨,马帮的弟兄在没马镇的镇口用木板立了一块碑,凌冲天亲自撰写碑文,碑的正面先用刀刻着“没马镇一千二百亡灵之墓”这十一个字,随后再以血为墨,将字迹染红。碑的背面是用毛笔写的楷书碑文,文曰:“炎日国二百七十一年六月初八,没马镇无辜居民一千余众不幸罹难,百年古镇顷刻间亡于苍鹰关暴军之手,悲哉!痛哉!生死有命苦作乐,天道无情恶绝善,大漠黄沙覆残镇,九天明月照英灵。后世以此为鉴,刀兵莫下黎民。凌某祭。“马帮众人在碑前以果酒祭奠一番以后,便匆匆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冤冤相报何时了,劫后余生命数巧。天涯海角都是家,坎坷人生君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