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飞坐在床沿上发愣。他身边的人穿着和他一样的条纹病号服。两个人在玩橡皮球,他们只是把球悄无声息地掷来掷去;一个独自哼着歌,在膝盖上打着节拍;还有一个在擦拭一只空的旧铁罐,他几乎每天都会擦上好几遍。
这两个月来,发呆成了王克飞唯一能做的事。他有时候会想,他们会不会是和自己一样,只不过比其他人多看到了一点儿,才会被关在这里?他们是不是和自己一样遭受过朋友的背叛?他们愿意放弃自己,放弃真相,回到说谎的人群中去吗?
“吃药了。”一个长着马脸的女护士走进病房。
“什么药?”擦铁罐的人停下手上的事,抬起头问。
“天天吃还不知道吗?”女人白了一眼,回答。
护士走到王克飞身边,给他的手掌里倒了五片药。不知道她是喜欢自己,还是讨厌自己,她总是要亲手给他递上水杯,看到他把药吞下去才转身离开。而过了几分钟后,王克飞才从舌头下偷偷吐出那几片几乎溶化了的药片。
王克飞躺下来看书。他读的是黄君梅的摘抄笔记。他从她的书架上偷走时,只是为了留下她的字迹,以便和勒索信对比。那封勒索信到底是谁写的呢?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重要了。
“你还好吗?”这时,王克飞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眼睛掠过书,看到一双黑色皮鞋。
他不禁皱起眉头。
顾寿云拉了一把椅子,在王克飞的床边坐了下来。他瞟了一眼王克飞手边的笔记本,问道:“你在看书?”
王克飞下床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顾寿云。他不愿意看见他。是顾寿云给自己下了药,和精神科医生合谋,把自己关进了疯人院。是他告诉所有人,自己在萧梦自杀后就已经出现了精神分裂的症状。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顾寿云走到王克飞身后,说道,“但你知道吗?你其实应该感激我。”
王克飞看着窗外一棵梧桐树,落叶在寒风中飞舞。
秋天终于来了。
“那事闹得太大。本来国民政府已经丧失民心,你的事对他们维护声誉无疑是在雪上加霜。上头当时已经决定了,杀鸡儆猴,要毙了你。我想了很久,唯一维护政府颜面又保你命的办法,只有承认你疯了。如果不是我这主意啊,恐怕,现在只能去给你扫墓了。”
王克飞轻轻呼了口气,脸色变得柔和。自己当时就设想过会不会被枪毙,但又觉得不至于到那一步,想不到,周局长做事真的这么狠。可自己被囚禁在这里,每天面对一群精神病患者,和枪毙又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外面局势怎么样了?”王克飞侧过头问。
“唉,世道太乱了,感觉要出什么大事,钱就跟废纸一样不值钱,民怨很大,”顾寿云悄悄递上一支烟,说道,“你们那时候整顿摊贩不是抓了不少人吗?听说有一个在牢里被冻死了。昨天三千人围在监狱门口,要求释放摊贩。周局长指挥警力用了消防车水龙头、木棍,驱散人群。那些摊贩不买账,拿石块还击,你以前那个办公室的窗户都被砸啦。后来场面失控,许多商铺被抢。今天上头索性来个全上海商业停市,我来的一路上行人寥寥,一片萧条。”
王克飞听了唏嘘不已。他有一种末日般的感觉,不知道这个时代将会怎么收场。
“你必须在这里再待一阵子。虽说那个黄太太已经关了店,逃香港去了,但记者还是惦记着你这事呢……”他环顾了一圈房间,又说道,“我看这里环境挺好,比外面清静多了。”
王克飞抽了一口烟,才说:“我宁可被枪毙,也不愿意待在这里。”
“你可真没良心啊。你知道我当时动用多少关系,才让医生的证明胜过你那厚厚一沓罪状吗?”顾寿云说着,一边四下张望,仿佛生怕有人偷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这么小心干吗?他们都是疯子,听见也没事,”王克飞自嘲地笑笑,“因为,他们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顾寿云听了,也尴尬地笑笑。他抽了一口烟说:“那天我和医生坐在那里时,我其实也在想,你这小子会不会真的疯了,竟一个劲儿说陈海默没死。”
王克飞怔住了,皱着眉头问道:“难道你不相信?”
顾寿云的吃惊不比王克飞小:“你仍然相信黄君梅被熊正林和陈海默杀了?”
为了不让自己又爆发,王克飞深呼吸一口气,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攻击性”。在这里,你必须学着扮演一个“正常人”。
“我不想和你争辩这事了。一切都过去了……”王克飞说道,“人都不在了,凶手也早已逍遥法外,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可顾寿云反倒不依不饶:“你当时口口声声说熊正林过后一定会去美国找陈海默,可我告诉你吧,他现在还在上海,依然独身一人。”
王克飞已经懒得再争辩,只是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色。
“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你对陈海默究竟是什么感情。你爱她吗?”顾寿云看上去像个心理医生一样讨厌。
王克飞摇了一下头。
他对陈海默最初的那点仰慕之情是建立在一片海市蜃楼上,她是他的内心虚构的一个作品。她在后台回望的那一瞥,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意思,她甚至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他站在幕帘后面。可这一瞥却被王克飞在记忆中不断重温、解读,赋予了意义和深情。对于陈海默,王克飞故意把自己推入爱河,为了替空虚的心灵找到一点寄托。而对于黄君梅,却恰好相反。他一直在抵抗,却一样陷入了不可自拔。王克飞想起了那个蜈蚣走路的故事。可什么才叫爱呢?
“那你恨她吗?”顾寿云又问。
“我为什么要恨她?”王克飞吐了一口烟圈,说道,“命运把每个人安置在阶梯的不同位置。每个人的头上被人踩着,却又踩着别人。陈海默不过是站在阶梯末尾的人。命运打击她、压迫她,她却偏要反抗,去寻找一条途径活下去。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她的话会怎么做?我会甘心接受命运安排吗?甘愿沉沦吗?我会不会也和她一样想反击,为自己赢得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王克飞弹掉烟灰说道:“大人物根本不需要杀人,他们总可以借一把刀,像黄太太对我。他们占尽道德优势,拥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世界上总不缺替死鬼。而陈海默这样的人,只能靠自己。杀人啊,其实也是弱者的武器。”
“唉,不管怎么说,你都相信陈海默还活着,死的是黄君梅。”顾寿云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他突然说道:“我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明信片,交给王克飞。
王克飞狐疑地接过了明信片。
它的正面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有一座红色的大桥,背景是湛蓝的天空和大海。
他又翻过来看背面。清秀的笔迹,和笔记本上的十分相似:
王探长:
您还好吗?
等到下大雪的那一天,您还会想念我吗?
黄君梅
王克飞的双手有一些颤抖。他仿佛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念出了这些句子。
顾寿云打量着王克飞的表情,缓缓说道:“这明信片是寄到我公司的,邮戳是美国的。我想她应该听说了你的事,希望我转交给你吧。”
王克飞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怀疑这张明信片的真实性。所以啊,”顾寿云说道,“我特意去了一趟董文枫家。我让他对比了字迹。他明确无误地告诉我,这是黄君梅的笔迹。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等你自己出去后问他。”
王克飞叹了口气。他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多么希望她真的会给自己写一张这样的明信片,多么希望她和她的记忆都活着。可是……
他苦笑一下:“这还不好理解吗?这是在她上船前,他们逼着她写的。”
在顾寿云的诧异中,王克飞说道:“陈海默和熊正林早已考虑到这点。为了让所有人相信是黄君梅携款逃到了美国,陈海默到了美国以后必须以黄君梅的名义寄一张明信片回来。上面的字,是他们逼黄君梅在临死前写的……至于寄给你,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对我的打算,只知道你把我放进了疯人院,就寄给你作证据,希望把我永远关在这里。”
顾寿云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不解,而后是深深的怜悯。他轻轻摇了摇头,拍了拍大腿,站起来,说道:“我还约了人,得走啦。”
他拿起自己的帽子,走到门边,又说道:“现在我的生意大不如前,正考虑和老婆孩子一起搬到香港去。我走前如果有空,会再来看你的。”
王克飞轻轻点点头,心底清楚,他不会再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顾寿云离开后,王克飞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明信片。他咽了咽喉咙,眼眶湿润了。
他轻轻把明信片夹到了笔记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