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华每个月都会在国立音乐专科学校的大讲堂上一节有关欧洲音乐史的公开课,这门课被列为本校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最近一阵他精神萎靡不振,听众们几乎都已经从报纸上听说了他女儿遇害一事,自然也十分同情。今天他的讲课几次被他自己的咳嗽中断,即便这样,演讲结束时,掌声依然热烈。
陈逸华走下讲台时,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犹豫了一下,站着没动。
“陈教授,”王克飞挤过人群,来到陈逸华的身旁,“我想和您聊一聊,不知道您现在有时间吗?”
他们来到了教学楼后的小花园。花园虽小,却被照料得鸟语花香,郁郁葱葱。由于是上课时间,周围看不见其他人。
“我看到铺天盖地的报道了。”陈逸华背过身去,声音冷静:“默默是被谋杀的,对不对?那个凶手是不是给她写勒索信的人?是不是周福根?”
幸好陈逸华是背对王克飞的,让王克飞有机会调整自己的表情。他总是不善于当面说谎。如果陈逸华认为凶手是周福根,不如顺水推舟吧。
“是的,他是唯一的嫌疑人,”王克飞回答,“公布海默是意外身亡只是替选美大赛的声誉着想,我也是身不由己。其实我没有放弃调查。您也知道,我一直在追踪勒索信的线索。”
“可惜这浑蛋已经被劫匪杀了……”陈逸华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
“我今天来是想再确认一下,您真的是从我这里得知陈海默的真实身世吗?您以前真的不知道周福根的存在?”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陈逸华转过身,瞪着眼睛问,“如果我早知道这个人的话,我会亲手杀了这个畜生!是他毁了默默啊!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他已经死了!”
“可是……”王克飞看着自己的皮鞋尖,正踢着一棵小草,“您的太太冯美云在去世前,却去监狱里见过周福根。”
“你说什么?她认识那个混蛋?”陈逸华大为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说来话长,但我这里有她去找周福根的探监记录。因为日伪时期探视犯人需要出示真实身份证明,所以,如果不是她,那只可能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陈逸华沉默了半晌后,喃喃自语道:“这么说,她早就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捡垃圾老太太了?她知道后为什么什么都没对我说?她瞒着我去找那个浑蛋干吗啊!”
“会不会是怕您反对呢?”王克飞问。
陈逸华想了一会儿,才无力地点了点头。是的,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反对,甚至发怒,所以她才不敢说吧?
当初收养海默,其实是美云提出的主意。在孤儿院看过答谢演出后不久,他们请小山和几个孤儿来家中做客。那个晚上,他们有过一次长谈。
陈逸华清晰记得那晚的美云。她穿着亚光的枣红色丝质睡衣,歪着脖子靠在床头软枕上,头顶上有几根醒目的白发。自从脊椎受伤后,她便很难坐直或者站直她的背。
“逸华,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一直以来也没能为你的膝下添一子一女,”她低下头,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说,“你有没有想过收养一个孩子?”
“我们不是讨论过这问题吗?孩子需要花很大精力去培养,你现在的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我也忙于工作。”陈逸华回答后,又违心地加了一句,“就我们两个人不也挺好的嘛!”
“我也想过这问题。如果孩子太小,等到他长大成人时,恐怕我们已经太老了。所以……”她抬起头,眼眶里闪着激动的泪光,“你觉得这个孩子如何?她的年纪刚好合适,已经会照顾她自己。她出身贫苦,有一份勤勉和感恩的心。更难得的是,她待人接物得体。收养她以后,万一我先走了,你也可以有个人照应。”
“唉,什么走不走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吗?”陈逸华斥责道。但他心底却也有些心动。
第一次见到小山时,她扎着两根乖巧的辫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男孩穿的蓝布衫,混在只有男孩的唱诗班里。他当时并不对她的演奏水准抱有期待,默许她的演出只是不想打击一个小女孩的积极性罢了。但几秒钟后,他已经被女孩双手的力量和她专注的神态吸引。
虽然她的技术远谈不上优秀,但她是用她的心,用她的灵魂在弹奏。他从事音乐教育那么多年,深知技艺可以靠练习改进,唯有对音乐情绪的感知无法传授。他遇见很多成年人,从小习琴,技艺精湛,但意识却好像始终没有开窍。他一直认为对音乐的理解和对生活、对人性的感悟是一体的。而她小小年纪,想必也没什么生活阅历,却能够如此透彻地演绎音乐,这令他惊异。表演结束后,他和美云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他从前一直幻想有个儿子继承自己的音乐细胞,再经过他的精心培养,能够达到他未能达到的音乐殿堂的顶峰。他在自己的音乐生涯中总结了很多失败和成功的经验,渴望能够像输血一样传授给另一个未定型的生命。自从知道美云没有可能生育后,他早已死了这个心。但是现在突然出现了这个女孩,虽然不是亲生的,也不是男孩,但确实非常富有音乐天赋,是个好苗子。
他转身握住了美云冰凉的双手:“如果你愿意接纳她,我也愿意。”
…………
美云谈起海默时的骄傲和温存还历历在目,可七年后事情却慢慢发生了变化。
“为什么她后来再也没提起那个收养她的老太太了?”大约在四年前的一天,美云突然问道。最近,她时不时会提起这个话题。
陈逸华有几分烦躁地回答:“这是多久前的事了,你提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呢?”
“可别忘了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哭得有多伤心。”
“总有些不好的记忆你不想提起吧?”他冷冷地回应自己的妻子,“谁希望一直活在痛苦的过去呢?”
他听到美云拉灭了床头灯,翻了一个身,咕哝道:“我觉得这姑娘年纪小,却很不简单。”
听到这句话,陈逸华积压很久的不满终于爆发了。他跳下床,冲妻子的后背吼道:“整天拿这些过去的事说事,你到底说够了没有!我真庆幸你没生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里,陈逸华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把手中的讲义放在了旁边的花坛上,一手撑住了台阶旁的石狮。
“可到底是什么让您太太即便发现她说谎后也没有向您吐露呢?难道仅仅是怕您发火吗?”王克飞问。
陈逸华向旁边走了几步,面朝着一株樱桃树,沉默不语。
王克飞继续说:“我能不能这么假设,或许您太太发现了您对海默有特殊的感情,认为您会偏袒海默,所以--”
“不,不是你想得这样!”陈逸华摇头。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后,又说道,“我怎么可能这么禽兽不如呢?”
海默搬来后没几年,个子越长越高,很快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美貌是任何人见了都不会忽视的。当然比起美貌来,更让陈逸华欣慰的是海默的自律和勤奋。尽管总有其他学校的男孩把鲜花送到家中,或者争相接她参加课外活动,但她似乎并不对他们中的任何人有兴趣。
与此同时,美云的身体越来越糟,整日足不出户的她也变得愈加疑心。只要这两个养父和养女站在一起说话,她便无法集中精力于手上在做的事,总是拿眼角瞟着他们。
海默每次说话时,不时地碰碰陈逸华的胳膊和肩膀。美云又会在背后嘀咕:“看她的那些小动作,她的举手投足根本不像十六岁。”
慢慢地,陈逸华也觉得疲倦了,懒得再向美云解释。如果她继续无理取闹,他甚至会发脾气。
“我和海默之间没有任何超越养父女的感情。美云在临死前那一阵子,健康恶化影响了她的心智,她的脾气与以前大不一样。她变得疑神疑鬼,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总是指责周围的人说谎。她可能也认为我不会相信那些调查结果吧。”
王克飞似乎被说服了。他告诉陈逸华,自己没有其他的问题了。随后,他看了一眼手表,说他还约了另一个人见面,便匆匆告辞了。
王克飞离开后,陈逸华在烈日下突然感到头昏眼花。他捂住脸,在滚烫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刚才这番评论亡妻的话,让他的内心充满了愧疚感。他为什么要急于证明自己清白?而他,真的那么清白吗?
其实,是美云的过度警觉反而唤起了他对海默的另一种意识吧?他直到那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把她视作一个小女孩。她已是一个漂亮、健康、自信的女人,与他的妻子截然不同。
每当海默带回家种种学习和钢琴的喜讯时,他觉得她的优秀并没有他和美云的功劳,更像是她与生俱来的、基因里的东西。连他都会好奇,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她怀着一份仰慕之情,就像那些小男生一样。这个想法令他羞愧,从而在养女面前变得更加拘谨。
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真的被海默吸引了吗?真的只剩下自己的道德意识还在抵抗吗?难道连美云也看出来这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