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贤崖,位于在凌云主峰中部。
从通往山巅的主山道分出的一条小径前行,忽上忽下,在密林、奇石和山泉间穿行,然后在小径的终点可以看到一块船形巨石,那巨石如天外飞来一般,故而被称为“飞来石”。
站在飞来石上小心地伸出头来,可以看到五十丈以下,有一个十分突兀的山崖,从山体中伸了出来。
就像是有人将一块巨大的石板插在一座房子墙体的中部一般。这块伸出来的断崖,便是思贤崖。
这里高出地面三千仞,山峰间气流紊乱,飞禽难至。唯有从上面那块飞来石有铁索可下,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丧命。
顺着铁索下去,双脚落在那思贤崖上,梅林和赵挺二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前面山体中有一个溶洞,洞口颇为宽阔,有冷泉潺潺流淌,又因为洞内九曲十八弯,内部有不少天然缝隙通风,使得溶洞如同一个大风口子,一入洞口便让人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冷。
洞前端坐着一位老者,如一座雕像静默,他须发皆白,微闭着双眼,满脸沧桑,不知有多大岁数。
他是这思贤崖的守护者,也有人称他为剑痴,据说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一百年。
押解梅、赵二人来此的执法堂执事,恭敬地向老者行礼,说明来意,梅、赵二人也同时行礼。那老者没有答话,像是睡着了。
执事不敢稍有轻慢之心,再拜之后,命令梅、赵二人进去,自己却不进去。
“明日此时,我来此接你们出来。不准私自出来!”执事抛下这话,转身便走。
入洞口十数丈处最为宽阔,溶洞在此处呈九十度折向另一方向,因而此处有一个高达二十丈宽达三十丈的长长照壁,却是罕见的一整块汉白玉。
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或许是创世大神亲自创造的。
照壁的斜上方有几个朝上的孔洞,山外的阳光在不同时刻都可以分别通过不同的孔洞照射到汉白玉照壁上,如果是晴朗的夜晚,星辰之光亦可如此,自然造化真是精妙绝伦。
那袁长老罚二人来此面壁,是有缘由的。
传说中先贤们曾在此煮酒论剑,坐而问道,兴致所至,剑意纵横,便在这块巨大的汉白玉照壁上刻画出许多剑痕。
因此这里名叫思贤崖,是后辈追思先贤,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
照壁上剑痕斑驳,或深或浅,以至暗淡难显,或长或短,以至如羚羊挂角,踪迹难寻。
据说这便是剑意留下的痕迹。
虽经岁月侵蚀,仍然残存着千年以降形成的威压,让观者心潮澎湃。
也因为这是个历史积淀,后辈诸能皆以能名列其中而孜孜不倦,最近的那一道剑意即是本门前代掌门沧浪先生三十年前留下的一道剑意。
而本门现存的其他高手则不敢班门弄斧,哪怕是现任掌门沈动山也羞于在这照壁上献丑。
他还不够格。
这当然是一个圣地,一个属于凌云门的圣地。每天都有凌云弟子,盘坐在这汉白玉的照壁前观摩,渴望能从中求得一些真谛。
这并非臆想,历史上凌云门有许多先贤从中领悟出剑意,进而成为一代大能。传说中那近乎神话的人物白衣公子年轻时亦曾以极大的代价求得一观。
当然这不是任何一个修士都能有所得的地方,非炼神期及以上的修士是无法看得懂那一道道剑意,甚至稍有不慎便会被那曾惊天动地的剑意扰乱心神,以至反噬,心神受创。
这样思贤崖另一个用处,便成了惩罚本门弟子的地方,让他们跪在这块汉白玉照壁面前,接受先贤们无言的批判。
每一个受惩罚的弟子在这块照壁面前,无不战战兢兢,仿佛听到利剑出鞘时的啸啸之声,那一道道气势可吞日月的剑意余威让人汗不敢出,甚至不敢抬头观看。
前方却有不下二十名高阶修士,盘膝坐在照壁前,如泥塑一般盯着照壁观看,对于他们的到来,看也不看一眼。
有人沉思,有人喃喃自语,有人手舞足蹈,但最后只剩下叹息。要想奢望领悟剑意,实在是强人所难,否则的话,这天底下的高手实在太多了。
这些炼神期以至返虚初期的高手们,只期望观摩照壁,能对自己的修行有所裨益罢了。
赵挺对此地早有耳闻,也曾在洞口好奇地驻足观看,但始终不敢踏进一步。这次被罚跪在此,他壮着胆子抬头瞧了一眼,只觉得那通体洁白的汉白玉照壁上,千百道剑痕凌乱地堆砌在一起。
就在他以为这不过如此的时候,只觉得那一道道剑痕似乎动了起来,纷纷扑面而来,一股属于天地间亘古的力量令他难以呼吸,让他本能地想躲避。
紧接着他觉得自己的心神已经乱了,丹田里的真气沸腾起来,汹涌澎湃。仿佛听到一道道剑意雷鸣,令赵挺膜拜臣服。
噗!
赵挺只觉得嗓眼发甜,吐了一口鲜血,更可怕的是他的心神为那剑意所夺,迷失了自我,如果不能走出来,他将呕血而亡。
那不过是恒久历史遗存下来的剑意,竟厉害如斯。
关键时刻,腰间的一阵刺痛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那是梅林用来束发的木簪,狠狠地刺了他一下。
“如何?”梅林关切地问道。
“不要紧,这真……厉害,果然是先贤大能的剑意,吾辈安敢不敬?”赵挺心有余悸,遂低下头来,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闭着双眼,默运着凌云诀,不再敢抬头看那照壁一眼,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
梅林见赵挺如此,倒是觉得有些惊讶。此处圣地,梅林也闻名已久,他方才也如赵挺一般看了一眼那照壁,倒未如赵挺这般受创。
这真是奇怪,难道是因为自己刚刚踏入凝气一重天的境界,境界太低?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既然如此,百无聊赖之中,梅林索性毫无顾忌地大胆观壁。
那一道道剑意留下的剑痕,因为是不同时代不同的人留下,看似杂乱无章,如一张白纸上的涂鸦,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又如同一根根或长或短的丝线,被人胡乱地揉合在一起,千头万绪,欲理还乱。
梅林下意识地试图将这团丝线理出个首尾来。
一道、二道、三道,以至无数道。
那一道似乎更久远一点。
不,这一道更久远一点。
嗯,这一道跟方才那一道似乎是同一人同一角度挥出的剑意?亦或是后辈向前辈的致敬?
“总共三百七十一道!”耳边传来一声低呼。
那是一位老年修士的声音,须发皆白,已是风烛残年,生命即将走向终点。梅林瞧着有些眼熟,应该是武堂堂主李瑜的恩师,似乎姓王。
“王师兄高强,小弟只看出了其中三百五十道。”另一位老者略有遗憾地说道,“不过,小弟认为剑意怕是远远不止这个数。”
“师弟说的是,愚兄也是认为如此。只可惜,我等才疏学浅,二十年观壁,愈觉修行一途,学无止境啊!”王姓老者回道。
“修行一道,如沧海一粟,而吾等寿元何其短暂也。前辈诸贤,无论是哪个时代的先辈们,他们每每会聚于此问道论剑,应该是何等地畅快,如今我凌云门中,也只有沧浪师兄一人而已,凋零如斯!吾等若能令时光倒流,到那现场一观,死亦瞑目!”
王姓老者的话,引得一片感叹声。
沧浪先生是圣人没错,然而同门之中又有谁有资格与他坐而论道?而前辈们生活的时代,往往是群贤毕集的时代,可以一起坐而论道的。
梅林心中更是大惊,方才那一道道剑意,他自觉看得十分明白,至少能分辨出其中五百三十道。难道自己比这些老家伙们更高强?
梅林不敢做如此想,相反,他认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耳边传来轻鼾声,赵挺这货居然跪着睡着了。
再一次凝视碰上照壁,梅林试着在脑海里将那些他看不真切的剑意或者说剑痕抹去,仅留下他认为自己看错了的那五百三十道剑意。
很快,他又发现了其中某个引起他特别注意一道剑意。
那一剑应当是乌云剑法中第一剑。那部乌云剑谱在归还徐不二之前,早已经印在梅林的心里,只是这部剑谱对于梅林来说太过高深,还无法修习,他只能死记硬背着剑招,还有前辈先贤留下的个人感悟。
不过,他曾亲眼见过徐不二与龙大先生性命相搏时,使出的那第一式“狂风卷集乌云至”时的场景。
剑招是死的,剑意却是返璞归真天人合一。
照壁上这一式乌云剑法,表面上看虽然只是一道浅浅的剑痕而已,却如那位先贤现场在梅林面前使出一般,活灵活现地显现在梅林面前。
没有巨大的漩涡,没有黑色的巨龙。
甚至没有风。
这一剑如轻描淡写一般写意,仿佛是那位先贤随手一挥,如老农将种子撒向春天的大地,如渔夫舒展着双臂将渔网抛向水面。
梅林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威压,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刺痛,冰冷的感觉突破表面肌肤,向自己的身体深处不断侵蚀着,想要将他绞碎。
杀意,这一剑尽管已经在照壁上存在了数百年以至千年,仍然让人感到它令人恐惧的杀意。
梅林本能地抵抗着这股杀意,他闭上了双眼。
身前的高阶修士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梅林的变化。
如果梅林一直盯着照壁,那一定会引起哗然,从来就没有一个炼神期以下的修士敢这么盯着看,即便是炼神期的修士,如果相对修为较低,一个不小心也会引起剑意反噬。
凌云诀在体内自动地运转,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运转着,那速度甚至让梅林自己几乎都无法控制。
元气迅速地通过他每一个毛孔,争先恐后地渗入,在经脉中形成真气,然后向丹田汇集。
元气以他可以感知到的速度在增长,刺痛、灼热、火辣,冲刷着他的肌肤和血脉,激荡着洗涤着他的全身经脉。
当半个时辰之后,梅林感受到的是被温暖包围。难道这样就一天之内就从一个白丁晋级凝气二重天?
母爱是什么?梅林从没有体会过,只有在梦里,他曾见到过母亲。素未谋面的母亲在梦里的面孔是模糊的,但同天底下所有可敬可爱的母亲一样,让他感受到暖暖的爱意。
梅林不知道别人境界提升时的真实感觉,大概是他越是得不到母爱,越是觉得母爱的珍贵吧。当战胜一个困难,摘得胜利果实之后,那喜悦和全身心的舒畅,也只有母爱可以比拟吧。
别人修为大涨,会有什么感觉?
有人说是与人战斗之后并且以弱胜强之后的酣畅淋漓,有人说是与情人历经波折终成眷属的愉悦,也有人说是披荆斩棘最后山高我为峰时的豪迈痛快。
修行是艰难的,甚至是痛苦的。但修得正果之后,身心愉悦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这或许是那么多修士能够忍受修行道路所遇到的任何艰难险阻的原因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