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的茶楼甚多,几乎可以成为区别于外省的一道风景线。我在同善桥上稍一扭头便看见一家叫锦泉的茶楼,而且看其档次也很符合我这样怀揣千余元巨款的身份。
遂入。我找了个凉快的位置,点了杯素毛峰,又把十张百元大钞细细数了一遍,整整齐齐放进钱包,方拿出卷宗看案子。
这确实是个小案子,案情也十分简单。
当事人叫李白羽,在簇桥镇开了个卖电器的商铺,他家商铺楼上新开了一个茶楼。前些天中午,这茶楼的灯箱招牌突然掉了下来,把李白羽的电器砸坏了好些,李白羽也被飞来的铁皮砸中额头,缝了四针。大大小小的各种损失、赔偿算下来有八千多块。
李白羽找到茶楼的秦老板要求赔偿,而秦老板却说招牌是广告公司做的,应该由广告公司负责;广告公司又说虽然灯箱是他们做的,可却是秦老板自己找人安装的,他们不应该负责。这样推来推去,李白羽也没辙,就干脆找律师起诉。
弄清楚了基本事实后,我心里很快有了算计:如果广告公司所称属实,则确实应该由茶楼负责。但是,如果真要起诉的话,我则会将其双方作为共同被告一同告上法庭,反正又不会增加多少成本。
当然,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双方协议解决,这样我的工作量会降到最少。
我当即给李白羽打去电话,介绍了我的身份,又问他有没时间和我一道去和对方谈一谈。不巧的是李白羽说他在外面进货,便约定在第二天上午,由我去他商铺找他。
挂掉电话后我又把事实陈述方面存在的瑕疵,以及需要完善的证据作了简单记录,最后是把各项赔偿款按法律规定的正式标准进行计算,圈点出与李白羽计算的金额误差。
至此,这案子便告一段落。
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先呷一口茶,双手抱头向椅背一靠,再把腿舒舒服服往茶几上一搁,轻松惬意地享受一个凉爽的下午。
做律师……哪怕是做实习律师,只要兜里有钱,那感觉真心不错。
…………
大清早就出门,转了两次公交车到了簇桥,又坐了个人力三轮车,差不多快到11点我才找到李白羽的商铺。
李白羽斯斯文文,瘦瘦高高,对人很是客气。我问他道:“茶楼那个秦老板在吗?”
李白羽点头说道:“在,我亲眼看见他们几个人一早就上了茶楼。”
我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李老板,你给我说实话,如果对方同意赔钱,你的心理底线是多少?要实话啊。”
李白羽犹豫一下,说道:“这事是他们造成的,该他们全赔吧?”
我继续压着嗓子说道:“李老板,你那计算标准和计算项目有问题。如果按法律规定算,最多不超过六千元。再说,既然是协商解决,那双方都得有一定的让步才行。你看…..”
李白羽想了想,说道:“那就六千,不然我就打官司。”
我挠挠头,说道:“那个……老李啊,是这样的:打官司呢,咱肯定会赢,可打官司时间可不短啊。还有,官司打赢了,咱还得申请法院强制执行,这执行也不是一天两天就搞定的。你是做生意的,时间多宝贵啊,何必为这种事、跟这种人耗呢?”
李白羽愣了一会,说道:“也是啊。那就五千,再少我不干。”
听李白羽如此一说,我心里便有了底气;又叮嘱他一会协商的时候不要乱说话,尽量让我给对方直接谈。如此,我俩边说边就上了茶楼。
…………
益州的茶楼无数,却也分好几个档次,若以最便宜的素毛峰为例,价格可以从五元跨度到数十元。
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我们喝茶都是在学校周边的小茶馆,五元一杯;毕业后喝茶的机会很少,最多也就锦泉那种十元的档次。而我和李白羽现在走进的这个茶楼,光看其大富豪的名字便知道要高出锦泉茶楼几个台面。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知道自己从踏进茶楼大门开始,就或多或少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好在一个身形苗条的服务员及时贴过来,笑问我们有何需要;听我们说找秦老板后,她便把我们带到一个包间,敲开了门,说道:“秦总,有人找您。”
包间里有五、六个人围成一圈正在谈论什么。听到服务员的声音,其中一个穿横条纹T恤、约摸三十来岁的胖子抬起头来,问道:“谁啊?”
我果断地拉了一下李白羽,然后迅速从服务员身边挤进包间,对那胖子说道:“你好秦总,我是上行律师事务所的何安之,想找你谈点事情。”
胖子看了看我,又瞟了瞟我侧后方的李白羽,露出恍然之色;但这恍然只持续了一瞬间便变成不耐烦,说道:“就你那点事,爱找谁找谁!要告我就去法院!”
我有些发怔。
按我预先设计的情景,这胖子至少也得假装问下我想谈什么事,然后我就抓住机会阐述基本事实,最后再进行细节探讨、讨价还价。哪料这胖子不但十分无礼,还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导致我不能正常展开工作。
回过神来,我心底一股无名火差点就要冒出来。想着李福谆谆教诲的眼神和兜里那十张香喷喷的百元大钞,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道:“秦总何必这样,打官司对双方都没好处,大家还是要和气生财嘛……”
没等我话说完,那胖子显得更加不耐烦,冲我挥手道:“行了行了!没看见我这谈事吗?出去出去!”
子曰:胖子太过分。子又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我心底那无名火到底忍不住,腾的一下冒将出来。我一个大步跨到胖子面前,以近乎吼的声音说道:“协商解决是为了你好!打官司你赔的更多!”
胖子显然没想到我会逼过来,是以愣了一下;而仅仅愣了一下,他也刷地站起来,双手叉腰,直愣愣地瞪着我。
虽然这胖子坐着是一堆肉,站起来就是一座肉山,又胖且壮,还高出我半个脑袋。但是,作为人生中第一个案子,早在我从李福手中接过那十张百元大钞的瞬间就决定必须不畏任何困难都要将其成功拿下,我岂会仅仅因为他的高度和胖度就低下自己勇敢的头颅?
如此,虽然我必须仰着头才能与胖子对峙,在形势上难免显得有些不如他,但我内心却很坚挺,绝对没有向他认输的意思。
就在这时,胖子身后传来哈哈一阵笑声,接着飘来一句话,说道:“小何,来了也不给我打招呼,一点礼数都没有啊。”
从进茶楼开始,我的注意力就是捕捉谁是秦老板。进了包间知道胖子后,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他身边那几个人长啥样我都没看清楚,更别说他们这圈子以外的地方。这时乍听到这声音,似乎与我还有点关系,不免吃了一惊。
我挪了半步,绕过胖子看过去,见几米之外窗子边坐着一个人,中山服,解放胶鞋,脸上一副大墨镜,笑吟吟地露着一口白牙,赫然正是前天在崇州永圣寺门口给我算卦的老头!
自从前天接到李福的电话后,我一直处于亢奋和亚亢奋的状态,接着又忙案子的事,直接把这老头给忘了。这会猛地见着,那天的事就无比清晰地记起来。
这老头说第二天我要进财,也就是昨天,我可不收了十张百元大钞吗?他说三日内我们会见面,今天可不就是第三天吗?
这毁三观的事齐刷刷的涌来,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胖子倒是反应挺快,回过头问老头道:“古大师,您认识这位?”
老头白了胖子一眼,说道:“啥认识不认识,他是我徒弟。”
我道:“啊?”
胖子道:“啊?”
我之所以啊,是因为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准备给这老神棍打声招呼,却又被他这句话硬生生给噎住。
胖子为啥要啊我不清楚,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瞬间哈哈大笑,脸上的肉纹都在抖动。他抓起我右手,用力摇着,说道:“哎呀呀,没想到是古大师的高徒啊,真是失敬失敬。快请坐请坐。”
旁边有个人知趣地站起来让了个空座,胖子就顺势把我按在椅子上。
这死胖子翻脸的速度有点惊世骇俗,我这敏捷的反应竟然跟不上他的节奏,一时便没语言。
胖子见我没反应,反手重重地在他脑门上一拍,拍出一脸歉意,说道:“瞧瞧我这暴脾气!兄弟,失礼了失礼了。”他向李白羽努了努嘴,问道:“兄弟就是为他这事吧?多大点事啊。”接着又冲着李白羽问道:“你说说,多少钱?”
李白羽不知是被眼前这变故惊着,还是谨记着我对他不要乱说话的交待,嗫嚅半天没吱声,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回过神来,暗自捋了捋思路,说道:“这个……秦总,咱先说正事啊。这个,李老板受的损失呢,你应该也清楚。我仔细审核了相关的发票、进货单,总共金额是八千四百六十八元。我的意思呢,零头就算了,按八千算。可李老板说大家楼上楼下的,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愿意再少一千,按七千算。你看怎么样?”
胖子头一昂,说道:“嗨!兄弟你说了就作数!七千就七千。”说完就反手从椅子上拿起一个皮包,开始掏钱。
我又是一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