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14日(丁亥//辛亥//壬子)
看守所,铁门重重。
以前亮着律师证大摇大摆走进看守所时,我心底总会隐隐泛起一丝区别于普通人的自豪感和优越感。
此时,虽然面上与邓名名和他的四名同事谈笑风生,但我心里却不可遏制地涌出心知肚明的紧张和忐忑。
邓名名向看守所递出提讯手续后让他同事在外面休息,自己则陪我进入一间讯问室。
是讯问室,不是律师会见室;我心中那些紧张和忐忑更为泛滥。但是,有一点让我稍感放心,那就是与律师会见室不同,讯问室里绝对没有监控系统。
二十分钟后,我对面铁栅栏后面的铁门打开,进来一名身着看守所字样黄色衣褂的中年男人。
看着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那满头花白的头发,我心中微紧,唯盼它们是早就转白,而不是最近两天才着急地褪去黑色。
在一名警察的指示和喝斥下,中年男人笨手笨脚地坐进一把铁制椅子;警察打开中年男人的手铐,将椅子扶手上一块木板放下;中年男人双手穿过木板上两个铁制拱门,警察再将手铐给中年男人铐上。
警察退出关门;我铺开纸笔,说道:“你叫柳元宗?”
中年男人近似麻木地点点头。
我问道:“云想容和你是什么关系?”
柳元宗轻声道:“是我爱人。”
我清咳几声,亮出律师证,说道:“我是上行律师事务所律师何安之,接受你妻子云想容的委托,为你提供辩护,你本人有没有异议?”
柳元宗有些茫然地摇头。
我右手执笔,左手手指在桌面上快速的敲着,缓缓说道:“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在案件侦查阶段你享有如下权利……”
身侧的邓名名忽然站起来,说道:“我到外面抽支烟,你先问着。”
我点点头,待邓名名脚步声远去,便迅速抬起头来直直盯着柳元宗,低声道:“柳叔,我是柳静宜的朋友。”
柳元宗愣了愣,嘴唇有些哆嗦。
我加快语速,低声道:“根据我了解的事实,做外墙保温的张明曾经想送给你五万块钱,但被你拒绝。后来,张明知道你喜欢喝普洱茶,就到你家里来送了你一包。等张明走后,你发现纸包里不是茶,而是五万块钱。你马上打电话让张明回来拿走,但他没有来。你没有办法,只好把钱交给嘉江丝绸厂纪委。整个事情过程应该是这样吧?”
柳元宗迟疑道:“前面差不多,但我发现纸包里是钱的时候,我……当时我爱人不在,我就把它拿去存了。”
我深吸口气,盯着柳元宗的眼睛,说道:“我了解的事实是你把钱交给了纪委!”
柳元宗眼睛里一抹亮色闪过,紧接着又黯下来,犹豫道:“他们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有些发急,低声道:“柳叔,你要相信我!”
柳元宗犹豫片刻,点头。
我长舒口气,提笔欲写,问道:“张明什么时候给你送的钱?”
柳元宗轻声道:“今年1月19号下午3点。”
我记下,再问道:“你什么时候交给纪委的?具体交给谁的?”
柳元宗迟疑道:“当天是周五……那就下周一交的?”
我肯定道:“当时你给张明打完电话就直接交给了纪委。”
柳元宗虚眼想了想,摇头道:“那天是周五,刘书记的儿子结婚,他在家里没有来上班。”
我肯定道:“当时刘书记在办公室!”
柳元宗愣了愣,点头道:“嗯,当时我给张明打完电话后就直接去了厂部,在纪委办公室把五万块钱交给了刘书记。”
我记下。
柳元宗的声音忽然有些发颤,说道:“何律师,之前检察院问过我两次,我都不是这样说的。这样会不会……”
我微笑道:“柳叔,您是老实人,哪里见过这些场面?之前您精神恍惚,记不清细节;现在适应了两天就全部记清楚了,今天说的才是事实。”
柳元宗戴手铐的双手微微发抖。
我略略思考,微笑道:“柳叔,一会检察院还要给您作笔录,到时您观察仔细一些,注意体会他们问题的细节,那时您就会知道我了解的事实才是真正的事实。当然,最重要的是您一定要记住,您自己要相信您刚才对我说的就是事实!”
柳元宗微微点头。
我埋头记录,口中问道:“今年1月19日下午3时左右,你在东方锦帛苑对面的银行存了五万块钱,这钱是哪来的?”
半晌,柳元宗说道:“那是我这几十年来存的私房钱,一直藏在家里,我爱人都不知道。那天我看攒够了整数,就从家里拿出去存了银行。”
我微微点头。
…………
待邓名名和他那四名扛着摄像机的同事走出看守所,我抖出笑脸给他们一人塞上一包软中华,又对他们没日没夜工作的辛苦表示了感叹和敬佩。
确认邓名名等人确实没有一起共进午餐的意思,我目送他们离开后,心里开始为邓名名临走前低声说出的抓紧两字犯急。
柳元宗第三次笔录如同一支搭在弓弦上的利箭,已经势在必发。现在最要紧的是为它建立一条箭道,让它顺着这条道射向箭靶;否则,一旦力有不支,这支箭便会没有方向地射出。
至于被射中的人,有可能是柳元宗,也有可能是邓名名,还有可能是我自己。
但建立这条箭道需要两块石板,一块是市检、区检都认可柳元宗第三次笔录供述的事实;一块是嘉江丝绸厂承认柳元宗上交五万块钱的事实并且要出具收款证明。
两块石板都很硬!
幸喜李文军给了我信心,他不但约到顺区检察院反贪局阳光,还说中午在河上亭茗茶馆吃点简餐就行。
我不敢大意,持着预约补充了战略物资,然后一路问着赶去河上亭茗茶馆。
…………
河上亭茗茶馆的简餐确实简单,但餐后包间里的功夫茶就有些复杂。
在高山流水的古琴声中,一身旗袍的清秀美女纤指若飞,飞出让我眼花缭乱的一系列宛然如仙的动作。
孟臣净心、荷塘飘香、玉杯展翅、关公巡城、斗转星移……
李文军面色陶醉、微闭双眼,细细品着茶。
我浅口饮茶,不知其味。因为通过简餐时间的相处,顺区检察院反贪局局长阳光留给我的仍然是一副高深莫测的印象。
阳光四十出头,温文尔雅,不管是面容还是身形,都很像蜀蓉建筑公司董事长华景天。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比华景天独独缺少一种商人气息,反透着一股让我略感发怵的官家正气。
正暗自着急,李文军突然睁开眼,笑道:“小何,你别光顾着喝茶,工作上有什么困难赶紧给阳局聊聊。”
我看了一眼旗袍小妹,有些迟疑。
李文军头一昂,笑道:“都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我狠下心来,笑道:“阳局,我是柳元宗的辩护律师。”
阳光微微侧首,饶有兴致。
我稳稳心神,笑道:“根据我对案情的了解,柳元宗当时以为张明送的是一包普洱茶;他知道是纸包里面不是茶叶而是五万块钱后,当即就让张明回来拿走。但是,阳局应当知道,张明肯定不会回来拿钱。于是,柳元宗无奈之下只好在当天下午上交给了丝绸厂的纪委刘书记。阳局,如果这个情况属实,我个人认为柳元宗的行为不构成受贿罪。”
李文军微微扬眉,抿笑不语。
阳光微微皱眉,半晌冲李文军说道:“文军,这样搞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