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雨水特别多，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
每年清明节的时候，都会有个朋友来看我，可是今年他没有来。
我坐在自己的小门面房里，透过唯一一扇门看外面屋檐上的水流下。我的小房子里没有像这条巷子其他美容美发店一样点着红色的灯泡，我也不让任何一个姑娘坐在我这里等着客人——全城的人都知道，这条巷子的美容美发店其实都不是做美容美发的。
这条巷子在两个高档小区的中间，我的前面是小区的小高层，后面是另一个小区的小高层。有时有些客人会问我，为什么在这样的城市里还会有这样的巷子。我从来不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问问题的人心里都知道答案——城市跟人一样，再高档的地方，也会有那么一寸阴暗又污秽的所在。
我的那个朋友跟我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魔鬼，不管他的外表多么高贵圣洁。
天渐渐暗了下来，光天化日之下不敢进行的事情，到了晚上就会蠢蠢欲动，似乎暮色四合之后进行的事情都会被遮盖得严严实实。
1
一般下雨天的生意是不怎么好的。
今晚的第一个客人让我有些意外，一个瘦瘦的戴着眼镜背着背包的小男生，进来之后他很无措，手在衣服上不停的擦，似乎手上粘着万能胶，怎么擦都擦不掉。
你成年了吗？我问道。
小男生赶紧拿出身份证，说，成年了，你看。
我没看他的身份证，我知道像他这种小男生都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到这种地方来的人往往真名都不愿意用，谁会拿着身份证给别人看呢。
我拿出我的两本相册，这是我登记的所有的姑娘。
一本相册是“妓”，一本相册是“娼”。
尽管这条巷子的其他店都已经不管“妓”和“娼”的分别了，但是我分得很清楚，从我做妓的时候就分得很清楚。
妓就是妓，娼就是娼。就算干的都是不入目的活，但也是要分层次的。
显然这个小男生是能分清妓和娼的，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那本“妓”的相册。
妓的价格会高一些的。我提醒他，我不希望他看到最后会因为没钱而尴尬的再去看那本“娼”的相册，我不同情他的尴尬，我只是不愿意浪费我的口舌。
小男生没有说话，他飞快的翻着手中的相册。
我那个朋友跟我说过，当一个人飞快的翻着这本相册的时候，十有八九他看到最后会从头再翻一次，然后在靠前面的几个姑娘中选一个。人都是这样，以为后面会有更好的，但是看到最后，却觉得后面还不如前面的。
我朋友的话很多次都应验了，以至于我时常会想，我是不是该定一条规矩：这相册只能翻一次，不能重新翻。那客人们又会怎样呢？
其实很多事情都不像翻相册一样可以重来的。
小男生翻到了最后一页，他停下了。那一页只有两个人的照片，一个是阿玲的，一个是玉腕的。
每一个妓的照片下，都留着他们自己写下的一句话，阿玲的照片下写着：“不要轻易点我，我的价格很高”。玉腕的下面写着：“不问前生，不顾后世。不讲感情，不谈爱情。进屋你欢我笑，出门你左我右”。
小男生指了指玉腕的照片，说，就她了。
我很意外，点玉腕的人很少，但是每次点她的人都是有点个性的人，比如说貌似有钱的生意人，比如说戴着眼镜的斯文人。
小男生也像是戴着眼镜的斯文人，但是像他这样第一次尝鲜的人一般是不会点像玉腕这样的人的，他会点一些看起来热情似火又带点少妇韵味的。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点玉腕，我从来不问客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需要什么样的女子，为什么需要这样的女子。每一个客人来时我都只会把两本相册给他，有喜欢的就成交，没喜欢的自走不送。
我也从来不问我相册上这些姑娘们的任何信息，有的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与她们交往太深也不是好事。人不怕有阴暗的一面，就怕有恻隐之心。
我给玉腕打通了电话，告诉她今晚有客。她淡淡的嗯了一声，算是应了我。
我给他们定好了房和时间，然后通知了玉腕。我告诉小男生钱是交给我的，他慌忙拿出了钱包付了钱。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外面下着雨，我便要小男生在我的小房子里等着。小男生突然问我，你知道“玉腕”是什么意思吗？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玉腕的时候，我要她把自己的照片放进相册里，她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把照片放好，然后想了想，就在照片下写下了“玉腕”这两个字，以及下面的那几句话。我看了以后告诉她，她这样写会影响生意的。她冷冷的说，有生意好呢，还是没生意好呢？然后给了我一个抿嘴的微笑。
小男生兀自念着一首诗，“烟花**俏梳妆，洞房夜夜换新郎。一双玉腕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装就几般娇羞态，做成一片假心肠。迎新送旧知多少，故落娇羞泪两行。”
我没有听过这首诗，也不知道玉腕为什么会选这个名字。我这里的姑娘和到这里来的客人都会用假名字，有些人甚至每到一个美容美发的店都会换个名字，似乎名字换了，做这些事的人也不是自己了。我有时在想，时间长了，做得多了，他们会不会忘了自己的真名了。
从那天以后，玉腕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我依稀记得，她在放入照片的时候说过，等有一天有人知道“玉腕”的含义，她就会从我这里消失。
有些人就是这样，虽然做着别人瞧不起的事，但心里却还有那么一些自尊和骄傲。我的那个朋友跟我说过，有些人想得到一样东西而又得不到时，他会告诉别人他不想要这样东西，以掩饰他得不到的事实。这样说来，玉腕写的“不讲感情，不谈爱情”，其实是她想得到感情，得到爱情了。
2
谷雨了，我的朋友还是没来看我，我平静的心里已经有点荡漾了。
在我的家乡，这个季节也是多雨的季节，但是大多是那种毛毛细雨。一开始来到这座城市，每到四月我都不喜欢这里淅淅沥沥的中雨，后来时间长了，也就喜欢了。我在想一个人如果在家乡没有牵挂，在另一个城市久了，会不会就分不清哪里是家乡，哪里是他乡了。
但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家乡的毛毛细雨，我喜欢在毛毛细雨中跟我家乡的一个朋友走在一起，十指相扣。
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出来干什么的，我想我再也不会回去了，可是我还是跟我的朋友说，我会回来的，但是你不用等着我。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明明是喜欢的，偏偏不说出口，明明希望回来的时候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偏偏告诉他你就当生命中不曾有我。
但是我是真的不想回去了，因为我知道我离开家乡是出来做什么的。
阿玲斜倚在我的小房子的门框上，看着外面的雨，左手环过胸前握着右手的手肘，右手垂着，食指和中指夹着烟。
她平时很少来我这里的，我平时给她接了客她也大多没时间要我推掉。
她今天穿了一件旗袍，上面是白色的，下面最尾端是墨绿色的叶子状，这让我想起了家乡的莲叶，每年莲花盛开的时候，我家乡的那个朋友都会带我去看。
我有我的规矩，不该问的我不会去问，所以阿玲在这里站了一晚上了，我都不想去问她今天怎么这么反常，我知道这一行很多事情是说不出口的。即使能说出口，我也不想知道。
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些姑娘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来做这一行，特别是每天来的那些客人们，他们探究了她们身体上的隐秘之后，便会饶有兴趣的想去探究她们心理上的隐秘。
阿玲也探究过我的隐秘，她有时会问我，为什么我后来不做妓了。我没有回答她，但是每次我都会想起家乡的那个朋友和每年清明节来看我的那个朋友。
已经到了深夜了，阿玲还是那样站着，只是每当一根烟燃尽，她会再点一根。
做我们这一行的，还会有爱情吗？她幽幽的问我。
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我淡淡的答她。
阿玲还是斜倚着门框，说，一开始我做这一行，只是想赚点钱。赚钱好容易的，只要你豁得出去，舍得卖。赚钱又好难，除了卖，还能做什么？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对我很好，带着我去高档的地方，去出席他们的酒宴，给我买好的东西，所以这段时间我都没有接客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他捧着我的脸跟我说，如果你不是妓，我一定娶你。我说你要是敢娶我，我以后再也不做妓了。结果他笑了，又哭了，最后他吐了。我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我欢欢喜喜的等着他再来找我，可是很多天过去了，他不见了。
我看着阿玲的背影，我知道她现在需要的不是烟，而是酒——烟能让人更清醒又更忧伤，酒却能让人醉生梦死。
有些人就是这样，做过了的事情，以为以后不做了就一切都了了，可是烙印是深深的打在了身上的，你自己只是觉得烙上去很痛，而别人却觉得那烙印已经是你的标签了。
你觉得爱情是怎样的？阿玲继续问我。
我不知道，我没有过爱情。我依然淡淡的答她。
你把我的照片还给我吧，我要走了。她说。
我拿出了她的照片，递给她。我从侧面看到了她的半边脸，那上面的泪就像门外的雨一样。
你会去找他吗？我问道。我其实是不想问的，可是我很想知道答案。
也许吧，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找到了又会怎样。但是我一定不会再回来了，即使有一天我回来，那可能也是因为我突然想你了。
阿玲走进了雨中，走在盖过脚面的积水里，那一刻我真的以为她就是一片飘在水面上的莲叶。
我突然很想念那个该来又没有来的朋友，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来。
3
四月底了，我想着四月都要过完了，估计我的朋友不会来了。可是就在那天他来了。
那天傍晚我走进巷子口，我看到他站在我门面房前的巷子中间，刚刚从乌云后出来的太阳照在他的背后，让他整个前脸都隐藏在阴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是他。
我心里突然安定了，我很想把这幅画面存下来，可是我不会画画，我也没有相机。
天色暗了下来，他坐在我的对面，他没有说话，我也不想说话，直到半夜。
还是像以前一样吗？就一晚是吗？我问他。
不，这次我不想再来了。他说着话，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接着说，你已经不是妓了，很早就不是了。
我笑了，我想笑出那种讽刺的味道，可是我不擅长，我想那一笑肯定很凄然。他每年来一次，一次就一晚，我都收了钱，他却说我不是妓！我不是妓，那还能是什么！
他很憔悴，他告诉我他的妻子已经知道了他每年清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然后带着孩子要离开他。他挽留，然后是争吵，然后是抢夺孩子，最后在大街上发生了意外，妻子和孩子都没了。
我有自己的规矩，我不问客人的任何信息，也不想知道他们出了我的门后发生了什么。他是知道我的规矩的。
有人跟他说，去一个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去那里朝拜，这样就能跟天堂里的人说上话了。于是他去了西藏，去了雪山，那里有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他跪在雪地里，呼唤着，出来吧，出来吧，让我再见见你们，让我再见见你们。可是最后依旧只有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
我们都知道失去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可是偏偏都在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覆水难收了再要死要活。
人的贱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来找我，现在我倒希望他没来。
我们坐了一晚，早上我躺在躺椅上睡着了，他悄悄的出了门。其实他走的时候我是知道的，因为他亲了亲我的额头，然后两滴眼泪掉在我嘴角，渗进我嘴里，咸咸的。
他走后很久，我一直都闭着眼，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
做这一行久了，有些事情就分不清了，生活、爱情、生存的价值……
我想起了阿玲，我希望她能找到他的那个客人。
4
四月过完了，我突然很想回家乡看看。我犹豫了几天，最后还是上路了，因为再不走，家乡就过了毛毛细雨的季节了。
关上我的小门面房的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还会回来呢？如果不回来了，我是不是应该带走我的家当呢？
最后我笑了，我有什么家当呢？来这座城市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依然两手空空。
我突然对家乡有了期待，脑海中一直出现十指相扣的画面。
到了家乡，除了毛毛细雨，一切都很陌生了，我用早已生疏的方言，跟家乡的人询问我怎样去我想去的地方，找我想找的人。
可是到了后来，我突然不想再找了。找到了又能怎样呢？除了见见他的妻儿，还能十指相扣走在毛毛细雨中吗？
我想我要找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一幅画，一幅毛毛细雨中十指相扣的画。
那天晚上我在家乡睡得很香，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他耳边说，我会回来的，但是你不用等着我。
我们听过刻舟求剑的故事，却在不经意中都做了刻舟的傻子。我们坐在生活的船上在岁月的河中行驶，当最美好的东西掉下河的时候我们就在自己脑中刻下一个记号，以为想找回这东西的时候只要循着记号就能找到，却不知道我们已经离它渐行渐远了。
第二天我离开了家乡，我想我根本不该回来。我庆幸我没有找到他。我知道我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