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多提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在杂草丛生向山上延伸的小道上。
“歇歇吧,实在走不动了。”马一多朝着在自己前面一百米左右推着破旧摩托车的牛拐子喊道。
牛拐子停下脚步,双手撑着他的破摩托车,回头看着马一多笑了,黝黑的脸上皱纹堆在了一起:“先生,不能歇呀,再歇天就黑了,天黑了这路就不好走了,摸着黑去我们村怕摔了您。”
马一多把行李箱放在地上,腾出手来擦了一把汗,问道:“你半小时前就说快到你们牛屁股村了,怎么还没到啊?你这摩托车下山容易,上山这陡坡,你还不如不骑呢。”
牛拐子憨憨的笑了,说:“村长说了,接先生上山,总不能没点排场,我就骑着我的摩托车来了。”
马一多苦笑着摇摇头,心想要是没这排场,牛拐子起码还能帮忙提提箱子。
马一多又跟着牛拐子走了一个多小时,在最后一点太阳藏进远处的山后面时,他终于看到了小路尽头那几十间平房,走在前面的牛拐子回过头来扬着满脸的黑汗说:“到了。”
马一多却再也走不动了,手上的箱子扔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箱子上。牛拐子见了回头向着村口喊道:“马先生到了,快来迎先生了。”
一嗓子喊完,马一多就看到村口出现了几个身影,一路小跑着向马一多迎来。
马一多进了村,被领进了村子里的一间平房,平房里放着老式的木板床,放着一张油漆斑驳的木桌,还放着两把椅子。
六十多岁的老村长要六十多岁的牛拐子把马一多的行李箱放在了木桌上,笑着对马一多说:“马先生就住这房间了,今天村里给马先生杀了羊,马先生先跟我们去吃饭,吃了饭再好好睡一觉。”
马一多赶了一天路,感觉衣服都粘在了身上,不舒服,就跟老村长说:“能不能先让我冲个凉?”
老村长迷惑的问:“冲凉是怎么个冲法?”
马一多笑着说:“就是洗个澡。”
老村长马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大声说道:“可以可以,牛拐子,你带马先生去冲凉。”
马一多笑了,心想村长毕竟是村长,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他打开了他的行李箱,从箱子里拿了一条短裤,一件背心,一条毛巾,跟着牛拐子出了门。牛拐子带着马一多到了平房外面,绕到了平房后面,黑暗中指着房后的一口井说:“马先生,您慢洗。”
马一多看了看那口黑咕隆咚的水井,问道:“就在这里洗?”
牛拐子答道:“就在这里洗。”
马一多问道:“那你们有没有盆?有没有肥皂?”
牛拐子说:“我们洗澡就用这井水,不用盆,也不用肥皂。”
马一多问:“那你们冬天总要用盆吧?你把你们冬天洗澡的盆给我拿一个来。”
牛拐子说:“我们这井水冬暖夏凉,我们这里只有女人才用盆洗。”
马一多不说话了,他觉得再多说一句他就会变成牛屁股村的女人了。
牛拐子走到井口,黑暗中摸到井口边的一根绳子,往上一提,从井里提出一个木桶来,跟马一多说:“用这个打水。”
马一多接过桶,扔进了井里,然后往上拉绳子,等桶到了井边他发现桶底只有薄薄的一层水。一边的牛拐子笑了,那笑声就像在笑他们村不会下蛋的母鸡一样。牛拐子接过马一多手上的桶,也扔进了井里,然后把手上的绳子左右摇了两下,再把桶提上来,桶里已经是满满当当一桶水了。
马一多看了看那一桶水,说了声:“谢谢”,然后看着牛拐子。牛拐子不解的看着马一多,说:“先生不是要洗澡吗?这一桶水够先生洗了。”
马一多还是看着牛拐子,婉转的说道:“我要洗澡了,你是不是回避一下。”
牛拐子笑了,笑出了他心里的不可思议:“我们两个大男人,你洗个澡我还需要回避?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男人身上有的我见过,女人身上有的我也见过,马先生身上还能有什么我没见过的东西怕我看见?”
马一多不说话了,他觉得再多说一句他身上就真的会长出牛拐子不能见的东西了。
马一多在牛拐子面前脱了个精光洗了个冰冷的澡后,感觉浑身都通了气透着凉,他提着自己白天穿的那套透着汗臭味的衣服,跟着牛拐子到了自己的平房里,村长还在那里等着,门外也站了十几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村子其余平房的阴暗处,马一多感觉还有更多的眼睛在看着他。
村长首先看到的是马一多手上的脏衣服,他眯着眼嘴角夸张地向着耳朵的方向拉扯开,说道:“到了我们牛屁股村,怎能让马先生自己洗衣服呢。”村长向着门外喊道:“荷花,过来。”
门外老人堆里挤进来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一件碎花上衣,扎了一条马尾辫子,瘦瘦的黑黑的,站在了村长背后。
村长夺下马一多手上的衣服,对叫荷花的姑娘说道:“以后马先生的衣服就交给你洗了。”
马一多脸一红,那堆衣服里包着自己的内裤,可没等他开口,荷花已经拿着衣服出了门。
村长指着房间里另一把椅子示意马一多坐下,然后问道:“马先生今年贵庚啊?”
马一多屁股在椅子上轻轻的坐了,答道:“我今年刚满20岁。”
村长从上衣口袋摸出皱巴巴的一包烟,用黑黑的拇指和食指抽出一根来递给马一多,马一多赶忙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抽烟,村长于是用黑黑的食指和中指夹起那根烟,递到了自己的嘴边上,旁边的牛拐子赶紧掏出火机给村长点着。村长吸了烟,又吐出来,熏得马一多皱了眉头。
村长接着问道:“马先生这么年轻,却愿意来我们穷乡僻壤的牛屁股村教书,真是高尚啊。”
马一多答道:“村长太客气了,我们今年师范学校毕业,全班20来个同学抽签择校实习,我抽到了牛屁股村。”
马一多还是高尚的,他在说这句话时丝毫没有透露出自己抽签时的不幸。村长显然对他的这个语气也很满意,他长长的“哦”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那也是高尚的,那也是高尚的。”
村长又吸了一口烟,吐出来,却不说话了。马一多等眼前的烟散开了,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村长,又看了看村长身旁的牛拐子,说道:“以后你们能不能别叫我马先生了。”
村长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些,问:“你不愿意做我们村的先生?”
马一多说:“你们可以叫我马老师。”
村长笑了,笑出了舒坦,他站起来大声说:“羊肉熟了,我们先吃肉去。”
马一多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在哪里了,他睁开眼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眼睛上,他没看清身边的事物,等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看到了头顶的瓦片,瓦片下土黄色的砖墙。他用了大约两分钟的时间来回忆这是哪里,两分钟后他才想起来这是在牛屁股村,而不是在他师范学校的宿舍。
马一多起了床,突然觉得肚子里翻腾,屁股那里也有了一拱一拱的感觉,他跑出了屋,到了屋外的平地上,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厕所在哪里。
马一多捧着自己的肚子在平地上焦急的转着圈,就像一头拉磨的驴,转了两圈之后他发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在自己那间平房的房檐下看着他,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问道:“请问一下,厕所在哪里?”
那姑娘领着马一多转到了平房的左边,那里挨着平房的外墙建了一个小小的“房间”,门口还挂着破旧的草席。马一多用手拨开了草席,看到了“房间”里的土地里埋着一口大缸,大缸的上面架着两块木板,苍蝇像战斗机一样在“房间”里展示它们高超的飞行技巧。
马一多问:“这是厕所?”
那姑娘点点头。
马一多还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进了厕所,那姑娘正要转身离开,马一多又拨开草席问道:“卫生纸有没有?”
那姑娘指了指厕所墙上挂着的一本杂志,说:“用那个。”
马一多舒坦了之后在厕所外面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他今天才发现自己憋气的时间可以如此之长,也是今天才发现上大号的时间可以如此之短。
走到平房外面,他看到那姑娘正往屋檐底下的绳子上晾衣服,他看到她晾上去的那条内裤非常眼熟,想了想才记起那是自己昨天穿的内裤,同时也想起了这个姑娘就是昨晚的荷花。
早晨的太阳照在荷花的脸上,让她褪去了昨晚昏暗中的黑。
紧身的旧T恤包裹在荷花的身上,也显出了她纤细腰肢以上的丰满。
荷花见马一多盯着她,问:“你在看什么?”
马一多说:“我在看衣服。”
荷花扯起绳子上的内裤问:“是这件吗?”
马一多不正经地笑了笑。
“我听村长说村里年轻的人都出去赚钱了,你怎么没出去赚钱?”
“我从小就在村里,我爸妈在外面生了我就把我送回村里了,我爷爷把我带大的。我爷爷老了,我就在村里给他洗衣服,给他做饭。”
“那你每天做的事情就只给你爷爷洗衣服做饭?”
荷花瞟了一眼马一多,说:“以前是这样的。”
“那以后呢?”马一多问。
荷花又瞟了一眼马一多,说:“以后我给你洗衣服做饭。”说完拿着地上装衣服的木盆走了,脑后的马尾辫像钟摆一样左右摆动。
马一多转过身,站在空地上看着远处的大山,太阳正在山那边以肉眼察觉不到的速度往上升。
上午马一多吃完了荷花送来的早饭后,就随村长到了村东头一间比较大的平房里,平房里放着几张长条桌,五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孩子坐在长条桌后面的长条凳上。
村长走后,马一多看着长条桌后那五双怯怯的眼睛,问:“你们就是村里所有该上小学的孩子吗?”
五个蓬头垢面的小脑袋点点头。
“就五个?”
五个孩子中间那个留着平头的小男孩虎里虎气的说:“还有牛拐子家的牛光头没来。”
“你们全村就只有六个孩子?”
虎里虎气的孩子说:“我们这么大的就六个,还有几个小一些的。再比我们大的孩子就只有荷花了。”
马一多马上想起了扯着他内裤的荷花,他说:“荷花不是孩子,荷花是大人了。”
马一多又问:“牛光头为什么没来?”
“牛光头生气了,他爷爷牛拐子杀了他的羊。牛光头的羊是他爸给他买的,他爸出去赚钱的时候跟牛光头说,羊长大了,爸就回来了。可是羊长大了,却被他爷爷牛拐子给杀了,牛光头说他的羊死了,他爸也就回不来了。”
马一多长长的“哦”了一声,那是他昨晚从村长那里学来的。
马一多问:“那牛拐子为什么要杀牛光头的羊呢?”
“因为村长说,我们村要办小学了,要来第一个先生了,要杀了羊迎先生,不然先生会跑的。”
马一多想起了昨晚那顿饭,一桌子几乎全是羊身上的东西。
马一多又想起了今天早上拉的那泡肚子,他想拉出来的也应该都是羊身上的东西。
马一多突然不想再谈这个牛光头了,他问这个虎里虎气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答道:“我叫牛虎。”
马一多问:“牛虎,你觉得马先生会跑吗?”
牛虎显出肯定的表情:“不会。”
“为什么呢?”
“因为马先生已经吃了牛光头的羊,吃了他的羊就不会跑。”
牛屁股村有了第一所小学,马一多成了牛屁股村小学的的第一个语文老师,第一个数学老师,第一个体育老师……
牛屁股村小学只有六名学生,马一多是牛屁股村小学的唯一的语文老师,唯一的数学老师,唯一的体育老师……
马一多在他的行李箱里找到了他的手机,可是他发现他的手机没有信号,于是他举着手机满村跑,去寻找信号。
最后马一多爬上了属于他的那间平房的房顶,他看到他手机信号上的叉叉终于消失了,于是他拨通了给他们安排实习学校的老师的电话。
马一多对着电话嚷着:“喂,喂喂,听得见吗?”
电话那头答道:“听得见,你说。”
马一多继续嚷道:“谭老师,你们知不知道牛屁股村就六个孩子?你们认为开设一所六个孩子的小学有必要吗?”
电话那头答道:“六个孩子也是孩子嘛,六个孩子也是要接受教育的嘛,我们不能因为孩子少就剥夺孩子受教育的权力嘛。”
马一多在房顶上挺直了身体,他要保持信号的稳定。
“六个孩子,我一个老师又教语文又教数学,我还要教体育,你要我怎么教!”
电话那头说:“这正是你锻炼的机会嘛,可以让你在教育行业更全面嘛,可以让你德智体美劳样样精通嘛。我现在还可以正式任命你为牛屁股村小学第一任校长,你现在都是马校长了,觉悟要高嘛。”
马一多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叉着腰,高喊道:“我去你的马校长,我去你的觉悟……”
这一声喊完,马一多突然感觉到肚子又开始翻腾了,屁股那里又有了一拱一拱的感觉,他痛苦的在房顶上蹲了下来,电话那头的声音马上变得断断续续,最后终于寿终正寝般的断掉了。
马一多蹲在房顶上,忍着肚子里的翻腾,却发现平房前的空地上站满了人,都抬头看着他。人群前面的村长向他招着手,说:“马校长,恭喜高升啊!”
马一多心想,村长果然是村长,接收信息的能力真是强。
马一多拉肚子了。
马一多就不该吃了牛光头的羊。
马一多在牛屁股村的第一个下午几乎都是在厕所度过的,他忍受住了苍蝇在他身上的起起落落,忍受住了粪缸里的臭味,也忍受住了屁股被硬梆梆的杂志纸摩擦的疼痛。
第二天早上,当荷花又在屋檐下晾衣服时,马一多再次冲向了厕所。当荷花把马一多的内裤晾到绳子上时,厕所里突然传来了一声闷响。
缸上的那两块木板断了,马一多掉进了粪缸里。
荷花把满身粪便和蛆虫的马一多从粪缸里拉出来,又把马一多拉到水井边把他脱了个精光给他洗了个冰冷的冷水澡。
荷花把马一多洗干净了才满脸通红的转过身走了,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背对着马一多把沾满粪便的衣服用两根手指拎着准备离开。
马一多发着抖,说:“太脏了,不要了。”
荷花说:“这么好的衣服,扔了可惜。”
马一多拉肚子了,现在他还感冒了。
马一多拉肚子是因为吃了牛光头的羊,马一多感冒了是因为荷花把他脱了个精光给他洗了个冰冷的冷水澡。
村长和牛拐子来看望了马一多,看完了马一多后他们就蹲在了马一多的厕所门口看着粪缸里那两块断掉的木板。
牛拐子说:“这木板是我选的新木板,结实得很,怎么会断呢?”
村长说:“马校长拉的次数是多了点,也不至于把木板都蹲断了呀。”
村长指着半截插在粪缸里的木板对牛拐子说:“你拿起来,我看看。”
牛拐子迟疑着不动手,村长在牛拐子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牛拐子这才从墙上的杂志上扯了几页纸,用手隔着纸夹起了粪缸里的木板。
村长看着木板的断裂处,眯起了眼睛。
马一多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天,傍晚的时候荷花送饭来他才醒。
荷花把饭放在油漆斑驳的桌上,把桌子移到马一多的床边,然后扶起了病怏怏的马一多。
“还臭吗?”
“不臭了。”
马一多抬起手闻了闻胳肢窝,说:“我怎么闻着还臭呢?臭得我都不想吃饭了。”
荷花说:“你是病了,病了才不想吃饭。”
马一多说:“你也是这样照顾你爷爷的吗?”
荷花没说话。
“哪天我去看看你爷爷。”
荷花还是没有说话。
马一多吃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荷花说:“你该多吃点,多吃点才有力气教书。”
马一多已经躺到了床上,说:“教六个孩子,能花多少力气!”
荷花说:“现在是五个了。”
“为什么是五个?”
“牛光头把你厕所的木板锯断了一半,你蹲上去时另一半断了。村长和牛拐子发现了,他们把牛光头吊起来,吊了一下午,把手腕子都吊脱了骨,刚刚才把手腕接上。村长说以后不让牛光头上学了。”
马一多从床上坐了起来,但是又坐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他感觉到一阵眩晕,眩晕后又倒在了床上。
马一多昏昏沉沉的睡去,睡去之后马一多开始做梦,有时梦见自己掉进了冰冷的井里,有时又梦见自己掉进了肮脏的粪缸里,最后马一多梦见从自己平房的屋顶上掉了下来,像一片树叶一样,飘飘忽忽的往下坠,这时马一多惊醒了,他发现自己全身都冒出了汗,却全身都轻松了。
早上马一多再次醒来的时候,荷花正在床边上看着他,荷花见马一多睁开了眼睛,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说:“你已经好了。”
马一多从床上坐起来说:“昨晚半夜就差不多好了。”
荷花指了指桌子上的早餐,说:“那你自己起来吃饭吧。”
马一多没有吃早餐,他拿起他的牙刷和杯子出了门,他感觉自己嘴里有一股臭味,他怀疑昨天掉进粪缸的时候有粪便溅进了他的嘴里,他必须刷牙。
刷完牙,马一多看到荷花又在给他晾衣服,晾的正是昨天掉进了粪缸的衣服,马一多说:“你别晾了,你就是晾干了我也不会再穿的。”
荷花问:“为什么?”
马一多说:“要是你的衣服掉进了粪缸里,你还会穿吗?”
荷花说:“那你自己昨天也掉进了粪缸里,你是不是连自己的皮肉都不要了呢?”
马一多不想争论了,他觉得跟荷花争论这个问题是在浪费时间。他拿着杯子和牙刷进了自己的房间,在进房间之前他大声说道:“你跟村长说一声,今天上课要是见不到牛光头,明天我就不干了。”
荷花没说话,她在马一多的内裤后面露出了甜甜的笑。
吃完荷花做的早餐,马一多又到了他的学校,又看到了他那五个蓬头垢面的学生。
“牛光头呢?”马一多问。
五个孩子中间的牛虎说:“牛光头没来,他一大早就不见了,牛拐子没找到他。”
马一多心想还是下课后自己去牛拐子家问问情况吧。
他把手上的书放到面前的长条桌上,打开了桌上的一盒粉笔,盒子打开,马一多心里一紧,然后马上有了呕吐的感觉。
粉笔盒里放着一盒子没长毛的小老鼠,一只一只像肉球一样张着嘴蠕动着。
马一多干呕着跑出了教室,找到一棵树扶着吐了起来,一直把荷花早上做的早餐全部吐完了才止住。
马一多感觉自己的胃里像火烧一样,这把火又瞬间漫延到了马一多的脑子里。
马一多愤怒了,他大叫着:“牛光头,你给我出来,有本事你给我出来。”
不远处一个孩子钻了出来,头上光光的,右手用一块布吊在脖子上。
显然这就是马一多要找的牛光头。
马一多冲到牛光头面前,他努力克制住了揍人的冲动,然后克制住了骂人的冲动,他像个疯子一样“啊啊”地叫了几声,不远处村长和牛拐子听到动静都往这边跑来。
马一多对着牛光头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吃了你的羊,你也想吃了我是吗?”马一多伸出自己的一只手,伸到牛光头面前,说:“来,你吃,你吃了我的手,就像我吃了你的羊一样,你吃了我的手我就不欠你了。”
这时村长已经赶过来了,村长拉着马一多劝道:“马校长,息怒,息怒啊!”
马一多没办法息怒,他胃里烧起来的那把火还在漫延。
村长拉着马一多,朝着牛光头喊道:“你个缺德货,你赶紧给马校长跪下。”
一旁的牛拐子对着自己的孙子踢了一脚,也骂道:“死东西,你给我跪下。”
牛光头没有跪下,牛光头哭了,牛光头的眼泪滚得满脸都是,鼻涕已经快掉到嘴里了。
牛光头扯着嘴说:“你们杀了我的羊,那羊是我爸送的,我爸说羊长大了,他就回来了。你们杀了我的羊,我爸再也回不来了。”
马一多突然觉得浑身脱了力,他昨天没吃饭,今天早上吃的又吐干净了,他没力气再折腾了。他要村长放开他,然后走到牛光头面前,他想给牛光头擦擦眼泪,可是看到牛光头那两条浓浓的鼻涕他又放弃了。
马一多蹲下来看着牛光头,软软的说:“牛光头我告诉你,我是吃了你的羊,可我不知道那羊是你养的,我也不知道那羊是你爸送的,你的羊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但是现在羊已经死了。羊死了,你爸还是会回来的,你爸回不回来是你爸自己决定的,不是羊决定的。”
牛光头还是在哭,马一多觉得累了,他不想再说了,他站起来时才发现他的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他看到村长手足无措,看到牛拐子一脸惊慌,最后他看到了荷花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马一多说:“我受够了,我要走了。”他拔开人群,走了出去。
村长在身后问周围的人:“刚才马校长说什么?”
荷花的声音轻轻的回答:“他说他受够了,他要走了。”
马一多没有马上离开牛屁股村,他太虚弱了,他怕自己这样走会死在路上。
村长没有来找他,牛拐子也没有来找他,马一多有些意外,但是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了。
“等吃了午饭我就走。”马一多一遍遍的对自己说。
终于等到荷花送午饭来了,马一多早已经饿了,他端起碗,却又想起了早上那一盒没长毛的老鼠,他仿佛看到他端起的碗里盛满了一只只蠕动的肉球。
马一多又恶心了,他放下碗,扶着桌子干呕了起来。
荷花走过来,在马一多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等马一多止住了干呕,她搀起马一多,把他扶到了床边。
马一多在床边停住脚步,说:“我不睡觉,我不需要睡觉,我吃完饭就要走了。”
荷花还是让马一多坐到了床沿上,然后退后了两步,开始慢慢地解身上的衣服。
马一多吓住了,问道:“荷花,你干什么?”
荷花红着脸说:“村长说了,你不愿意留在我们村是因为你在我们村没有念想,没有念想就没有责任,等你有了念想你就会留下的,他们说要我给你留点念想。”
马一多突然很想笑,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是因为爱情,你和我有爱情吗?”马一多问荷花。
荷花停住了手,咬着嘴唇看着马一多。
马一多已经虚脱得不想再说话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牛屁股村呆了几辈子那么长。
荷花哭了,哭得没有一点声音,眼泪却一滴接着一滴地往下掉。
荷花说:“我不会有爱情的,村里跟我一样大的男人都走了,走了的人都不愿再回来,他们不会愿意把爱情放在大山里。”
“那你可以去找你爸爸妈妈呀,他们不是都在外面赚钱吗?”
荷花哭得更伤心了,说:“他们生了我和我弟弟,把我们送到我爷爷这里后就没再回来过。我们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弟弟发烧了,村里没有医生,爷爷就背着他去镇上治病。那天下雨了路滑,爷爷滚下了山,摔断了腿,就瘫在了床上。村里人找到弟弟时,他已经咽气了。”
马一多胸口一阵发痛,他已经分不清是心痛还是胃痛。
“村长说弟弟死了,该让我爸爸知道,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妈妈不是村里人,村里没人见过我妈妈。村长就帮忙葬了我弟弟,我就一直照顾我爷爷。后来我爷爷也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们村子除了老人,就剩那六个孩子了。村长说,要是我们村有医生,那我弟弟就不会死了。村长说,要是路修好了,我爷爷就不会摔断腿了。村长说,要是村里有了先生,就能让那六个孩子当医生,就能教他们怎么修路。村长说,村里没有年轻的男人,外面的年轻男人也不会愿意娶我们村的女人,还不如让我为村里做点好事,把你留住。”
荷花说完又开始解衣服了,马一多倒在了床上,他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他倒在床上看着房顶的瓦片,说道:“你去帮我跟牛拐子说一声,明天我要下山。”
荷花的手停在了衣服的扣子上,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
马一多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荷花一边重新扣好解开的扣子,一边转身向房外走去,脸上红得像春天里的映山红一般。
马一多又睡着了,他到牛屁股村后大部分时间都是睡过去的。
睡到半夜,马一多醒了,他终于不觉得累了,他觉得饿。
洁白的月光穿过窗户,照在了房间里。外面一片寂静,连青蛙的叫声都没有。
马一多起了床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空远而幽深的黑暗,看着天边的繁星点点,心里安静了许多,他发现其实这种安静是他一直的期盼。
他出了房间,他饿了,荷花今晚没给他送饭来,他要去找荷花。
走出房间后马一多发现他的房子前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马一多吓了一跳,问:“谁呀?谁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马一多壮着胆子走了过去,看到了跪在地上的牛光头。
马一多问:“你怎么跪在这里?”
牛光头说:“村长说我把马校长气得要走了,要我在这里跪到明天早上。”
又是“村长说”,马一多这几天听到了太多的“村长说”,他已经厌烦这三个字了。他扶起牛光头,跟他一起坐在了屋檐下。
牛光头问:“荷花说你明天早上要下山,是真的吗?”
马一多说:“是真的。”
牛光头说:“你不能走,你吃了我的羊,你要是走了,我的羊就白死了。”
马一多没有说话,他不想再提牛光头的羊。
牛光头说:“其实我不是怪你吃了我的羊,我是怕我爸爸不回来了。我爸爸走的时候说羊长大了他就回来了,我就天天喂我的羊,我每天早上一大早就去割草喂它,中午也去割草喂它,傍晚我就牵着它到处去遛弯吃草,我把羊养大了,可是我爸爸却一直没回来。现在羊死了,我觉得我爸爸会像荷花的爸爸一样,再也不回来了。”
马一多伸出手,搂紧了身边的牛光头。
“你明天能跟我下山吗?”马一多问。
“你还是要走吗?”
“我只是想去买头羊,我们一起养着它,把它养大,养大了你爸爸就回来了。”
牛光头站起来,他兴奋了,他说:“我们现在就下山,我们现在下山的话天亮时就到了集市,早晨集市上的小羊才是好羊。”
马一多点点头,他牵着牛光头的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向着村口黑暗的山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