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新房装修好了,两人把单身宿舍里的桌椅、锅碗、还有几个学生时代的旧箱子,以及颜会的书,两人的衣物搬进了新房,算是有了点家具。他们将房间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用帕子仔细地擦拭、清洗,把房子打整的非常清洁明亮。洁白明亮的瓷砖地板,暗红的木板包门及隔断,白色雪亮的乳胶漆屋顶、墙壁,精致的几何形吊顶,精巧的吊灯,虽不豪华,但也非常别致、典雅。见这崭新敞亮的房子,年青的小两口四目相对,紧紧地相拥在一起,总算有了属于两人的家,都露出欣喜的笑容,但眼里很快又满含忧愁。整个房屋除了那几张破旧的桌椅,真可谓家徒四壁,可现在他们也已身无分文,小两口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的软瘫在椅子上,相对苦笑,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真是愁喜交加。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晓途忙起身开门,门外是母亲和小霞,他惊讶地望着他俩说:“妈,小霞姐,你们怎么来了。”
母亲听出儿子的责怪之意,不好意思的嚅嗫道:“是你小霞姐要来,我也没办法。”
小霞进屋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轻轻瞟了他一眼,满含愠怒与不满,她走进每一个房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小霞比前两年瘦了许多,虽没当年那般苗条,腰身也很纤细,脸也瘦了些,皮肤还是那般白皙、柔润,现在更会打扮、穿着,快三十岁了,显得还是那么年青美丽。小霞一边看,一边不住的点头称赞,看完后,她径直走到颜会的面前,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她心中有一丝丝的嫉妒,但又无比的欣慰和喜悦,这个弟弟终于有一个这般模样姣好、文静娴熟的好女孩相伴,一点也不辱没她心爱的好弟弟,虽有一点酸楚的醋意,却为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她满含笑意地说:“是弟媳吧,长得真漂亮,晓途啊,你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颜会显得很不好意思,难为情地笑道:”小霞姐才真的是大美人呢,我在你面前就是个丑小鸭。“
”哎呀,小嘴还真会说,比那木瓜强,姐喜欢。“小霞发出由衷的爽朗笑声。
”小霞姐,你坐。“颜会把她让进椅子,有些尴尬地说:“小霞姐,不好意思,屋里什么也没有,连开水都烧不了给你喝。小霞姐,你坐一下,我出去买两瓶水来。”说着就朝门外走。
小霞忙站起来把她拉住,笑嘻嘻地说:“这个妹妹机灵,又懂事,姐打心眼里喜欢,左一声姐右一声姐,叫得我心里好舒坦,姨,你有福了,一定是一个孝顺的好儿媳。哪像有些人,心里哪把我这个姐放在眼里,结婚买房这么大的事,还要有意瞒着我,要不是前天我问姨,还被蒙在鼓里了。”小霞埋怨地恨了晓途一眼,从那名贵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存折放到桌子上说:”虽然你不把姐放在眼里,但我还是放不下你们,这卡里有五万元,你们拿去把借的钱还上,剩下的买些家具,不够再给我说,算是姐给你们的结婚贺礼。“
小两口相互望望,都异口同声地说坚决不能要,因这礼太重了,他们承受不起。小霞说这是她的心意,连姐这片心意都不接受,真把姐当外人了,非要他们收下,不然她会寒心的,双方僵持中,小霞竟真的生气了,急出了眼泪,伤心地哭了。
母亲一直沉默着,见小霞生气,轻轻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拍了拍,意味深长,无比感慨地说:“小霞,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心疼这个弟弟,但他们已长大成人,要学会担当。你这份礼对他们来说确实太重了,连姨心里都无法接受,我怕他们一辈子也还不了你这份情谊,让他们永远都对你歉疚,这对他们将来都是一种心里上的负担。从小,他外婆和你就娇惯他,什么都依着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养成了懦弱和胆小的性格,一遇到大事,难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找父母,自己毫无主心骨。好不容易这次懂得了担当,小霞,你就随他们吧,年轻人吃点苦有好处,再难也难不死人。“说着用双手抹起了伤感的眼泪,小霞听姨这番话,见她这般情景,也不再坚持,只说让他们明天中午在新房等着,她要送他们一些礼物。
第二天,小两口很早就在新房里等着,中午时分,母亲和小霞一起来了,后面跟着几个搬家具的,有沙发、茶几、电视、餐桌、椅子、床等,很快就将房子摆满。母亲说,小霞花了近两万元,本来还要买冰箱、洗衣机、餐具、床上用品等。但被母亲拦住了说,只要把大件买了就可以了,零碎的东西还是让他们去操点心吧。小两口也不再推辞,确实这也是他们现在最急需的,对小霞的千恩万谢,自不在话下。
国庆节是两个新人举行婚礼的大喜日子,小两口不想铺张浪费。他们只是在一个中档酒店包了十来桌酒席,酒席的订金和婚礼的费用,还是婚礼的前几天,晓途的奶奶和幺叔送来一万元钱,才解了燃眉之急。幺叔和幺婶现在都调到城里工作,奶奶还在照顾她的小孙子晓路,为晓途的婚事,幺叔一家也操了不少的心,晓途一家自是非常感激,不必细表。酒宴过后,收的礼金和酒宴的费用基本持平,只是两人多了一笔需慢慢偿还的礼金钱。
中午十二点,所有的客人陆续到齐,婚礼在悠扬的音乐声中开始,领导及亲朋好友的代表作了贺词,没有司仪和花童,只请了各自两个好朋友作了伴郎、伴娘。双方没有交换戒指,只给颜会买了一个很小的钻戒,都还是晓途的一再坚持下,颜会才不舍的答应买那小小的钻戒。颜会穿着租来的漂亮婚纱,显得十分娇羞、美艳,这天她一定是世界上再美丽最幸福的新娘。一对新人向双方父母敬了茶,又挨桌的向在座的亲朋好友敬了酒,筵席在欢快热闹的气氛中很快结束。有几个同事、朋友闹了会儿新房,也没过多难为新婚小夫妇,夜深人静时就都散了。留下疲惫的、头昏脑涨的新婚燕尔小两口,懒懒地躺倒在沙发上,两人拉着手,相拥着靠了一会儿,就洗澡上床了。
婚后,小两口感情更加深挚,生活越来越甜蜜。当然,也免不了有分歧,有争吵,有磕磕绊绊,可两人从不打骂吵架,更不会象有的夫妻一样摔砸东西。只要有一方太过激动,另一方就会缄默,自然激动的一方找不到对手,便会偃旗息鼓。
几个月后,有一天颜会不停的呕吐,晓途说:“怕是病了吧!快去看看医生。”
妻子娇羞地说:“傻瓜,你要当爸了。”
晓途激动地拉着妻子到了医院,经过检查,医生笑着对小两口说:“恭喜你们了,你们快做父母了,刚开始的三个月最关键,一定要注意保胎,千万不可大意。”医生给小夫妻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并让他们定时到医院检查,两人谢了医生,欢天喜地出了医院。两颗年青的心自是喜出望外,忙给双方父母通报这一喜讯。望着颜会越来越强的衽期反映,肚子一天天长大,晓途既欣喜又心疼,只有尽力的呵护妻子,给她找好吃的补身子,他的母亲也时常送些鸡、鸭、蛋来,亲自炖给儿媳吃。颜会虽然怀孕非常辛苦,但也感到这家人深深的爱,觉得心满意足,心中充满甜蜜的幸福。
很快就到了十月临盆的时候,这天颜会觉得肚子有些疼痛,晓途忙将妻子送到妇产医院。第二天,孕妇被推进了产房,晓途在门外听到亲爱的妻子声嘶力竭的叫声,心如刀绞,但只能是来回踱步,手脚无措的干着急。约莫过了两个小时左右,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才如释重负,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医生说是女孩,很健康,对他来说更喜欢女孩。医生让家属把产妇推回病房,晓途看着妻子头发、衣服已被汗水湿透,看着那好象大病一场的倦容,无比怜爱地亲抚着她的脸颊,颜会一脸的疲倦也掩不住初为人母的欣喜,对他笑笑,声音非常虚弱地说:“快去,看看孩子吧。”
晓途走进暖厢房,孩子正在一个小小的暖厢里烤着,白白的,非常细嫩,那小腿、小胳膊、小脸真可爱,就象树枝上刚长出的细小嫩叶。小眼睛瞪的很大,又黑又亮,水灵灵的,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上的灯,一会儿看看他,在她眼里可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在这干什么。他看着这小小的生命,心中充满疼爱,却有一丝?惶,心里问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当父亲的准备,能爱护好这个孩子吗?这时护士让他出去,说一会儿就把孩子送过来。
晓途回到妻子身边,她焦急地问:“孩子怎么样?”
“好小哦,但好可爱,白白的,粉嫩粉嫩的,好像你,那小嘴小脸可漂亮了。那样子象刚长出的嫩叶,可爱极了,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叶芽。”
“不好,难听死了。”
“那就叫小嫩叶。”
“不好,不好。”
“那你说叫什么?”
“你那么喜欢叶子,就叫小叶吧,既秀气又文雅。”
“好,小叶,就叫小叶。”
就这样,这对小夫妻就给宝贝小女儿起名叫小叶。不一会儿,小叶由护士送了过来,放在母亲身边,三个大小不一的圆脑袋亲密的碰到一起。从这天开始,血脉相连的三人将永远在一起,不论是贫穷还是富有,不论是困苦还是欢乐,不论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他们的命运都将息息相连。如果有来生,有轮回,他们永远都愿意是一家人,永生永世的一家人。
二十世纪的最后几个春秋,一场更大更猛烈的改革风潮席卷了全国。一部《破产法》出台了,企业实行破产制度,以前的“大锅饭”,“铁饭碗”再也没有了。首先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沿海大中城市,渐渐延伸到中部地区,一两年后,也波及到西南这个偏僻的中小城市。这次改革的速度之快,决心之大,是中国前所未有的,往次的改革是先画几个圈来试点一下,才慢慢推广到全国。內地人民,特别是工人老大哥,还未曾偿到经济改革带来的甜头,就被这横扫千军的一金箍棒,打到饥寒交迫的混沌境地。让他们无可适从,找不着南北,象一群丧了父母的孩子,被抛到无人照管的绝境。
宁月市钢厂在宁月市也算一个国营大企业,上亿的资产,两千名正式职工。但按国家标准,它只是一个中小企业,两台高炉的产能也达不到国家保留标准,是一个被淘汰企业范围。只因在偏僻的西南地区,市政府为了稳定这两千多职工,才死死撑着。差银行的贷款已经有几千万了,欠款也有几千万,早已到了破产的边缘,离资不抵债只是一步之遥。在市政府的仁慈,工人辛勤的劳作下,钢厂还是苦苦的拖到二十世纪的最末两年。象钢厂这种情况的企业在宁月市有很多。
钢厂首先是裁员,各车间各科室裁员掉四分之一员工,晓途两夫妻还算幸运,不是在被裁的人员之中。那些被裁员的工人跟领导又哭又闹,有的甚至大打出手。调度室的一个员工就用刀子捅了科长一刀,还好没有造成生命危险。公安局把那肇事工人抓了去,却总是哭闹不停,经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疯了。
就这样,钢厂也没维持几个月。钢材价格急遽下降,成本却控制不下来,生产越多,亏本越大,后来就连工资都发不起了。晓途参加工作的第五个年头,钢厂正式宣布破产、倒闭。半年后,钢厂被一家民营企业收购,前提是不再用原厂任何工人,就这样晓途两夫妻失业了。那家民营企业接手后,也只生产了一年多,后来就改为水泥厂,效益倒是不错,只是与晓途他们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接下来是原钢厂工人“买断工龄”,这也算是仁慈的政府给这些走投无路、穷苦的工人老大哥们一点怜悯、慰藉和补恤。可是“买断工龄”也遇到很多问题,就宁月市上千家破产企业来说,各个厂矿及公司的情况都不大一样。“买断工龄”是一个新名词,是政府官员发明的,晓途至始至终都无法理解它的含义,只知道是按照每个工人的实际工作年限,按年领取一定的补偿金,并签订解除劳动合同的协议。但每个企业的补助金又都不一样,最高的有二千多一年,最低的只有五百多一点,钢厂是捌佰多。那些补助少的企业,工人自然就不愿意,他们先是找厂领导理论,自然得不到满意答复,他们只好去找市领导。就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企业的工人到市政府去请愿、示威。钢厂也有几个不怕事的,串连大家去市政府请愿,晓途两口子没有去,因为他们认为既然是国家的政策,去闹也是白忙活,搞不好还会出事。果不其然,刚开始市政府领导还耐着性子规劝大家,后来有的工人情绪激愤,按耐不住和市领导争吵,甚至大打出手。这一下政府就有权力动用警力和军队了,一下子就抓了几十个人,钢厂几个领头的也被抓了起来。从此市政府门口就清风雅静,再也没有请愿的工人了,所有的工人都乖乖的回厂去“买断工龄”。
“买断工龄”的这天,晓途两夫妻很早就到了厂里,厂办公楼门口已经有很多工人在排队等候,队伍排成长长的几排,看来只要是领钱大家还是很积极的,不论这是什么钱。排队的人虽多,但都鸦雀无声,非常静寂,无比沉痛的样子,比那两个停了半年多的高炉还要静。就家殡仪馆里送葬的队伍一般静,他们也是来送曾经以为是“铁饭碗”之殡,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这个称呼了。每个工人都要签两份协议,按两次手印,一份是自愿解除劳动合同的协议,一份是确认工龄及领取金额的协议。签完后就拿着领款条到财务室,签字按手印领钱,都是现金,大多数工人都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但却没有丝毫的兴奋,只有无尽的伤感。晓途夫妻俩的工龄都是五年,每年八百多,加上补发最后两个月工资,他们一共领了一万一千玖佰捌拾陆元,拿着钱,两人一句话都没说,默默地坐公交车回家了。
路上晓途一直在想,现在自己真的成了无产阶级了。当年辛辛苦苦读书考大学,就是为了“跳农门”,参加工作,吃了公家饭,就是为了端“铁饭碗”。可是现在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起点,真是上帝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关键这起点还不如当年,那时自己还有一亩五分地可以耕种,因考上大学,土地被村里收回了。国家的土地政策是“死不退,生不添”,即使现在把户口迁回老家,也不会分到一点土地,况且为了孩子有一个读书的好环境,户口在城里还是要好些。当然,他还是能理解国家的政策,这是国家的宏观调控,也是跟世界经济接轨,要想加入世贸组织,必须增强国力,增强企业的竞争力。改革嘛,总是要牺牲一部人的利益,从古至今,世界各国都是如此,只是现在牺牲到他的头上来,心里一下子还真有点难以接受。
回到家,父母正领着女儿在家玩,见儿子,儿媳一进门都默然无语,无精打采,精神萎靡,垂头丧气的样子。两老都劝慰两个年青人说:“年纪轻轻的就这般颓丧,真有那么难吗,就是丢了工作嘛,可以再找哇。不用担心,肚子是饿不了的,家里有的是粮食,只是要找工作只有靠你们自己,慢慢找嘛,总能找到的。”听了父母的劝慰,小两口心中宽慰了不少,但还是免不了的沮丧。
夫妻俩把钱作了一个计划:拿九千元把一些较困难的同事,朋友的钱先还上,留下两千多作备用。因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他俩有可能找不到工作,他们从未自己找过工作,也许很长时间都找不到。有好几个月家里也许会没有一点经济来源,也不可能总靠着父母接济,另外,还有房贷、水电、物管费、孩子将来还要上学等等。小夫妇俩默默相对,一时无语,苦涩的笑笑,有一种凄凉和悲痛的感觉。心里都明白,困难才刚刚开始,但无论如何也要勇敢面对,要想方设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