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族人先前的欣喜雀跃这时候也颇有些冷淡下来,似乎这矿金一事对夏族来说并不是轻松之事。
“老爷刚刚舟车劳顿,不如先歇一歇再走,奴家备了滋补参汤,一直温着,就是等老爷回来享用。”人群中花大娘的声音响起,听起来颇为关切:“老爷为了那档子事亲自奔走,还是要注意身子哩!“
“也罢,休息片刻让府卫们吃点东西也好。”夏俞伯笑道,又像想起来点什么,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一遭,朝李醇这边注视过来。
李醇听到花大娘刺耳的声线时就觉得她没安什么好心,此刻果然是在唤醒夏俞伯不愉快的记忆。他站着原地,主动朝着夏俞伯行礼,夏俞伯打量他一眼,见他完好无事,便微微颔首,却没有责难的意思,倒让花大娘的心思又落成空。
见李醇除了行礼便再无其他动作,夏俞伯不知想了些什么,而后发出一声叹息,才收回目光,继续与夏族人吩咐事务。
一个叹息大概夹杂了太多含义。李醇大致能想到夏俞伯印象中的自己,迂腐而木纳,看着长者不知逢迎,果然是传说中的书呆子;自己完好无事,也算令夏族脱离了一场危机,免除了李族对夏族的攻伐,想必夏俞伯此刻的心态也是但愿自己安分,不要造次;再者只怕是为自家妙龄如玉的女儿叹息了。
夏族人开始往别院的库中搬运货物,府卫们两侧警戒,除了二十余骑兵时刻警惕不下战马,其余府卫都帮忙搬运起来。那些矿金被封装在大箱子里,有人吆喝着安排众人,说是别院库中物事太多,需要腾出一些,方能存放矿金等物,又说除了矿金箱子,其余的箱子全部安放到别处云云。
紫莲扯了扯李醇的衣袖,伸出手指头指向府卫中领头的青年,笑盈盈地小声道:“姑爷,那个人叫夏青,他本事可大着,听说去过海外,到过番国呢!”
李醇先前就注意到那名叫夏青的男子,体型健硕,相貌端正,年方二十出头,略有青稚,但看似有几分眼界。这时候他高踞马背,手握刀柄,也颇为威武,虽说已经身处夏族别院之内,却未放松警惕有所懈怠。
夏族人纷纷忙活开来,芯荷也是陪着夏俞伯往内堂里走,也没人让李醇跟进去,李醇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夏族人在府卫护卫下有条不紊的从别院库中搬出大大小小的箱子,以便存放更为贵重的矿金,周管家在一旁负责调度。夏李醇正要回去自己的住处,却听到旁边似是争吵起来。
“这下可好了,朝廷这么一催,是要把老爷急坏。这外面闹荒闹的厉害,匪患猖獗,只怕运上京也是难题,现下未到往年收矿时日,还得从府库取来垫着,你倒好,花了大把银子买来的洋货,扔在这箱子里发霉?夏青你莫不是欺瞒老爷吧?”
李醇随声看去,看见五大三粗的汉子夏青这时却是面红耳赤,原来又是那花大娘找事,忽然指责起他来。
这些青壮年虽说不至于刀口舔血,但也经历过阵仗,但在这花大娘面前却完全像是被压了好大一头。
夏芯荷身边的丫头青莲闻声而至,有些担忧的看着夏青,想凑到他近前又踌躇不前。紫莲也好奇心起,凑到李醇身边:“姑爷你看,花大娘又闹起来了。”
李醇看她一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神情,哑然失笑道:“她前世怕是一只战斗鸡,还真是引人生烦。”
紫莲未能理解李醇的意思,已经跑到前面去看热闹,李醇信步也跟了上去。
有热闹看倒也新鲜,李醇却若有所思。走到近前时,看见几个府卫正搬运一两个看起来蛮沉重的箱子,大约因为重量不轻,其中一个箱子在两个搬运的府卫搬运中碰撞到车驾,摔在地上,顿时有一堆被灰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品散落开来,恰好被那花大娘凑见,站到箱子面前不依不饶。
夏青支支吾吾地道:“这洋铳跟火器营里使的那种不同,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熟练,还不怎么会使...这才...吩咐把这洋铳装箱带着,没取出来使。”
“是不会使,还是没法子使?”花大娘斜着眉厉声道:“老爷耗费资财送你去见世面,总不至于就得了这些废品不成?老爷事务繁忙,没能亲自查验,也没怪罪你私下做了花银子做了买卖,但奴家只怕你这洋铳根本是打不响的!”
“这怎么可能!“夏青焦急道:“我在海上明明看着那几个佛...佛郎机人只凭七八个人就轻松击败了一百多海匪,只是这洋铳跟我们在火器营学过的使法有些不同...”
“住口!”花大娘猛然喝道:“还在狡辩,莫不是要让奴家禀告二夫人,让二夫人来定夺不成?”
夏青有些手足无措,这边周管家已经闻讯赶来,颇为无奈却明显是提醒地道:“夏青,这洋铳虽是你私下决定买回来的,但老爷得知后也并不反对,老爷送你出去,也就是想让你出去长见识学本事,将来好为我夏族所用,既然你当时是情急之下担心错失良机才决定买下这批洋货,要不你就在族人面前演示一番,也免得花大娘误会!”
“好,好,我马上演示!”夏青醒悟过来,连忙一个跃身,从马背上轻松跳下,将钢刀刀鞘掀到身后,腾出双手,从那散落的箱子中取出一杆洋铳,将那表面上的灰布取开,露出洋铳的真面目。
李醇目不转睛盯着夏青的动作,目光目不转睛地汇聚到夏青双手上的洋铳上去,他有些激动,自打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初来乍到,他发现没什么是自己在行的,李秀才本身就没什么技能,而自己混迹生活的本事暂时起不到任何作用,这让他没什么安全感。
但自打从听到洋货洋铳这样的字眼时,他便已经不动声色的留心上。
灰布解开。
一截约四十寸余长黝黑色口径颇大的枪管率先映入眼帘,李醇心中猛跳。
黄桃木制的护木将枪管扣住,形成可以手拖住的枪身,但枪身护木的颜色已经由明黄色变得有些微黑,像是使用过一段时间已经发生了氧化,枪油渗入到了里面去,但看起来保养的不错。
李醇最关心的不是枪身,他的目光从枪身上移开,往下方急寻,果然在枪身至枪托的弯折处发现了他想要寻找的东西。
点火装置。
簧片竖起,夹着燧石的击锤如同一只龙头,两边的阻铁上纹印着花纹。
果然是燧发枪!李醇心中微凛!
摆脱了火铳用火绳引发火药的困境,将射速提高数倍,滑膛,大口径,百米内精准率颇高,超过两百米就没什么准头,但即便如此,也是热兵器开启引领时代的象征!
夏青取出洋铳,在众人面前展示出来,夏族人纷纷发出啧啧的惊叹声,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种东西。而见过火器的人又颇觉惊异,这洋铳跟官军所用的火器造型上明显不同,但看起来倒是威武精致许多。
夏青手持洋铳,摆弄起枪身上的物件,向身边的人喝到:“给我弹丸!”
有府卫连忙从一堆箱子里找来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枚弹丸递给夏青。
夏青接过来,将弹丸从铳口处投入,又摆弄片刻,便取起洋铳,将铳口朝天,又朝着周边夏族人喊道:“都闪开些,我要放铳了!”
夏族人连忙纷纷退后,周管家有些担心地道:“夏青...夏青...怎么不准备火折子!”
夏青有些傲然地道:“周叔!这洋铳可不是旧营里的火绳铳,那几个佛郎机人说了,它能自己打响!我也亲眼看见他们击退海匪!”
周管家惊讶道:“竟是如此神奇!”
“看好了!”夏青傲然一喝,将洋铳高举,猛然扣动扳机。
周围的妇女伸手捂住身边小孩的耳朵,惊奇地看着夏青手中的洋铳,大多数人或听或闻都知道火器发射时会有较大的声响,纷纷静待那一声爆响传来。
下一刻,众人听到扳机一声清脆的弹力声。
但所有人预期的炸响却并未传来,反而是完全再没有了动静,洋铳中没有任何东西发射出来,连一丝烟雾都没有。
夏青的脸顿时有些绿。
“这是怎么回事?”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开。
花大娘最先跳起来发难,指着夏青的鼻头破口训斥道:“夏青,这下子看你如何向族长交代!”
夏青面红耳赤的摆弄着手里的洋铳,急切地喃喃念叨道:“不对啊,不该如此的啊,明明看见他们使的很顺畅,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
又转头看向周边的几个同是府卫的同伴,得来的却都是纷纷的摇头,大约是都弄不清楚原因。
周管家叹息一声,无奈地道:“夏青啊,你...是不是被洋人给骗了啊!”
夏族人发出一阵的唏嘘声。
花大娘更像是斗胜的公鸡,指着夏青的鼻头大骂,说定要请族长将夏青这等为祸之人逐出夏族!
那似乎与夏青心有情愫的青莲丫头上去帮忙劝,竟也是挨了训,一时间给吓得哭了,却帮不上半点忙。
各种议论声,责怪声响起,别院顿时一片混杂。连周管家想要帮忙也无从下手,急得连连叹息。
紫莲看着自家的姐姐一哭,小丫头竟也是忍不住红了鼻子,上前扯了扯花大娘的衣襟,泣声道:“大娘可就饶了夏青哥哥和姐姐吧,紫莲丫头替他们给您下跪了。”
“谁要你丫头片子来跪!”花大娘却是凶神恶煞,一把将快要双腿着地的紫莲掀开。
紫莲淬不及防,一个趔趄跌倒了在地上,两只白嫩的小手瞬间被地上的尖石划伤,流出殷红的鲜血。
一直在一旁围观不语的李醇,心头一阵勃然的怒火忽然无名而起!
“周管家,夏青做出这等事,你身为夏府外事管家,夏青私自花费资财,耗费府库,你觉得该当何罪!”
“这...”周管家欲言又止,实在不好反驳。
这边夏青已是心急如焚,着急地继续摆弄手中的洋铳,但看样子他身边的同伴也有些疑惑起来。
就在这时,李醇却动了起来。
他越过围观的人群,径自朝着夏青身边马车上堆放洋铳的箱子处走去。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夏青和花大娘这边,先是没有人注意李醇,而后等李醇走到箱子跟前,才有几个人注意到他,却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冒了出来,也并未在意。
带着略略有些激动的心情,李醇伸出手从箱子里取出一支洋铳,解开上面的灰布。
燧发枪入手,略有些沉,大抵有十斤重的样子,虽然知道这是洋货,但李醇心里却固执的不想承认,大概是国人的情结,心里暂且称这洋铳叫做燧发步枪好了。
枪管黝黑,但并不完全光滑,表面上有一些铁质的凹凸,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已经算是工艺优良,护木入手冰凉,很有质感,李醇握着枪身忽然有种自信回到身上的感觉。
枪托抵在腋下,李醇检查了一遍燧石点火的装置,簧片、弹簧、阻铁一个不少。
他对燧发枪虽说不是特别了解,但总算是使过边境老猎户珍藏下来的老式鸟铳,再加上自身的功底,玩转这种“枪械”并不是难事,唯一难题就是这种枪应该是前装填式,操作起来需要好几个步骤,而那夏青明显是买到了真枪,洋人却未让他学到使用的方法。
李醇已经能想到夏青出海时遇到的这批西班牙人,大概是见财起意,狠狠地黑了夏青一笔,又想着夏青这种土包子恐怕即便有了这种燧发枪也不会使,就将库存里的一些旧枪拿出来卖给了他。
西班牙人这时候应该是殖民了菲律宾,想要对华作战的心态,但却不担心被夏青把这种东西真正学会了去。
更何况李醇心里也清楚的知道想用好这种枪,即便知道了使用方法,没有系统的训练一样是属于摆设,多少战场上的士兵在开战时胡乱开了一枪,就再也没有打出第二发的机会。恐怕还是夏青购买这批步枪的时候定然是目不转睛地守着,否则只怕连零件都会缺少。
李醇检查完枪械,开始在箱子里寻找一个颇为重要的东西,那便是前装填燧发枪必须配备的通条!但找来找去却只看见了一根!又拆开一两支枪,发现都没有配备通条。而后寻找其他配件,发现引火用的速燃火药也只有拳头包大小的一袋,装在一个牛角壶里。
二十几条枪,只配备了一根通条,一袋引火药,李醇这时也就了然的知道,夏青到底还是被洋人坑了。
李醇将枪身直立,手掌护住枪口,让枪口不会对着人脸,这才投入铅弹,而后取出通条插入枪口,将铅弹抵实,动作有力但不鲁莽。而后取出牛角壶,打开壶口,将少许火药倒入点火装置内的引火舱。
这时候才真的有人注意到李醇的动作,有人展现出一丝疑惑,有人则掩着嘴瞪过来,大约都没想到木木呐呐的李家少爷为何会私自跑到马车前面,还摆弄起这些骇人的火器。
“李家姑爷这是...?”
“他怎么摆弄起这些东西...?”
听到这声声惊呼,夏青、花大娘、周管家、青莲、紫莲等人方才惊觉,纷纷转头看向李醇。
“姑爷你...”紫莲小嘴微张,漂亮的眼睛睁的老圆。
“这人是...李家那弱秧子...?”夏青膛目结舌半晌才认出李醇。
他与李醇接触不多,这时反应过来,才连忙喝到:“姑爷切勿妄动这些火器!小心走了火!”
花大娘瞪了夏青一眼,本想耻笑夏青这打不响的洋铳莫非还能走了火?但也是疑惑李醇的举动,不由颇为不满地呵斥道:“李家少爷这是没规矩了,这些都是洋货,虽说夏青遭人骗了去,但或许老爷托人还能送到城里卖给别人,你这要是给碰坏了,可就真不值钱了,到时候李族那边难道还能替你偿还不成!”
“泼妇...”
李醇轻轻念叨一声。听着花大娘尖利的叫声,没有理她,自顾自的摆弄。
李醇的声音不大,却能清晰传到周围每个人的耳边。
周围瞬间寂静!
没人想到李醇竟敢辱骂花大娘。
“李家的人当真无甚教养不成!”花大娘简直怒不可遏!见他这等态度,更是火冒三丈!朝着李醇走过去,大有今日必须教训李醇一番的意思!
紫莲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奔到李醇跟前,连连焦急地扯着李醇的衣袖道:”姑爷,姑爷快放下...”
李醇看了看紫莲刚刚哭过梨花带雨的脸,嘴角露出微微一笑,却未放下手中的枪。
花大娘快速行来,眼看就要走到李醇跟前,打定主意要掌掴李醇!
周边的夏族人都开始替李醇担心和惋惜,想必这李家少爷今日要遭罪!要知道花大娘是二夫人房里的人,李家少爷又是入赘而来,连李族都是不待见他,今日即便花大娘教训了他,只怕也没人会替他出头。
李醇看着花大娘气势汹汹而来,淡然地伸出手将紫莲拉到自己的身后,而后两手回复一手握枪一手放在扳机上的姿势,端起枪口,指向花大娘的方向。
在外人眼里,李醇这姿势倒像是被吓坏了,举起打不响的火铳壮胆一般。
花大娘见他如此,却是冷哼一声,没有半点迟疑地继续走去!
就在这时,李醇嘴角发出冷冷一笑,将枪口稍稍抬起来,高过花大娘头顶三寸的位置。
扣动扳机!
“砰!”
一声炸响瞬间响起!
一阵烟雾弥漫开。
一声凭空炸响,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当场!
枪打响了!
铅弹在火花飞舞中发射,一击就飞过淬不及防的花大娘头顶,虽不是朝着花大娘击去,却瞬间将她头顶的发髻击成散乱的鸡窝!
一阵头发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花大娘已经完全愣住,面上全是惊恐的表情。
过了片刻,她猛地载倒,瘫软在地,竟是吓的浑身没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