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鱼族生于深海，容貌出众，寿命长达数千年。人鱼族无论男女，都可以在十八岁成年之时选择双腿或者鱼尾，当然这种选择一旦做出，便永生永世不得反悔。然而，即便是变成人类人鱼族的寿命也丝毫不会缩减，每过百年脖颈处的蔷薇花颜色便会加深，直到最后死去灵魂化作泡沫葬回深海等待下一世轮回。数千年的虚无，身边人的来来去去，除了让人鱼族感到无聊之外，也让人类对人鱼族的寿命感到嫉妒。
太过诱人的天赋，终将招致祸端。
人类的王觊觎人鱼族强大的寿命，下令抓捕全国的人鱼以及人鱼族与人类交合的后裔，企图从这其中得到长寿的秘诀可惜终究一无所获。人鱼族的寿命与生俱来不可转接，而他们的后裔也是分为纯粹的两种，要么生为人类，要么生为人鱼。王一怒之下请来巫师下咒，人鱼族生生世世都不得踏上陆地，而现生存于陆地的人鱼族也将被赶尽杀绝。从那以后人鱼族即使成年也失去了选择双腿的权利，永生永世在海底度过自己漫长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新一代的人鱼们对上几代人鱼的生存方式早已模糊，关于人鱼可以选择人类生活方式的记载也被封存在禁地的人鱼志里。
人鱼公主琉璃的海之国王最小的女儿，一出生就是与众人鱼不同的琥珀色眼眸。老王后翻阅人鱼志，发现琥珀色眼眸的人鱼是复仇者的象征，于是终日将琉璃带在身边念经颂神，企图免去琉璃终将困苦一生的厄运。然而命运这回事，就算之间经历了再多的人为，也终究会沿着固有的轨迹走下去，一步一步，不偏不倚。
“宽厚待物，当以容纳百川之势接纳一切……”老王后一板一眼的读着十年不变的训诫，琉璃坐在一旁打着哈欠垂着眼皮一片一片的数着自己的鳞片。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到一，琉璃至今还未数清自己的鳞片究竟有多少，也始终猜不透祖母万年不变内容的训诫究竟是为了什么。窗外又开始喧嚣，定是去海面游玩的姐姐们回来了。
“琉璃琉璃，快点出来。”姐姐们在窗外亲切的招呼着琉璃，一个个手里都抓着稀奇的玩意儿，似乎收获颇丰。
“祖母~”琉璃望了望窗外招手的姐姐，又转过头用近乎乞求的目光可怜巴巴的望着祖母。
“一刻钟。”
如获大释的琉璃摆动着鱼尾开心的游了出去，也没有注意到祖母眼中那一闪即逝的心酸与无奈。
“祖母为什么独独不让你出门？”
“就是，从小就把你关在房间里听训诫。”
姐姐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琉璃也对自己的境遇也深感忧虑，但左思右想也没办法与独裁的祖母抗衡，琉璃也就只能无奈的接受现状。
“哎，不说这个了。你们这次去上面又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没？”
“新鲜东西倒是没有，这些年该见的都已经见过了。不过有个造型怀旧的怀表倒是值得收藏，喏，特意给你的。”
“是挺特别的。”
“关键是我们都打不开这个，一定很特别。我们去父王那里问安了，你研究研究啊。”
琉璃拿着怀表，使出吃奶的力气之后却发现怀表一下子就打开了，根本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怀表的表盖内侧有一个少年的照片，看起来眉清目秀英俊非凡。琉璃突然很想见到这个怀表的主人，爱上一个人从看到一张照片开始，这个状况似乎有点疯狂。但琉璃确实就因为那张照片而变得精神涣散神神叨叨。
“你这几天好像很不在状态，春乏秋困夏打盹儿，但是现在是冬天。你这副懒洋洋的样子究竟是怎么了？”祖母放下读到一半的训诫，审视着琉璃日渐加深的琥珀色眼眸。
“我在冬眠。”
“美人鱼族什么时候有了冬眠的习性？”
“祖母我们只能一辈子待在海底直到寿命完结吗？”琉璃回过神发现自己好像讲了不好笑的笑话，于是对着祖母问出了一直想要问的问题。琉璃问的是一辈子待在海底，所以她想要的也并不仅仅是像姐姐们一样偶尔去海面游玩，而是真真正正的想要留在陆地。
“人鱼志曾记载祖先可以选择去陆地生存，但是也许只是上古的传说而已，毕竟现在的我们谁都没有那个能力。”
“人鱼志？”
“人鱼一族的方物志，在你出生前因为意外丢失了。”祖母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故事，只能以人鱼志丢失来搪塞琉璃。
那日之后的琉璃变得更加安静，深感去陆地生存无望的她决定悄悄去海面看看，也算是对自己的安慰。只是好巧不巧，第一次游到海面的琉璃就遇上了海啸沉船，巨浪翻天船毁人亡的惨状让琉璃失去了游玩的兴致。准备返回海底的琉璃在半路上遇到了怀表少年，说不出惊喜还是什么，琉璃鬼使神差的抱住了怀表少年。
“好想把你带回海底，但你无法活在海底就如同我无法生存在陆地。”琉璃将怀表少年带到海滩依依不舍的离开。
琉璃的外出虽然瞒过了家人却没有逃过海女巫的水晶球，海女巫狡黠一笑，向琉璃的宫殿寄了海马传信：
我亲爱的琉璃公主，我知道你正因为爱上一个无法接近的人类少年苦恼，倘若你愿意带着你祖母房中海蚌壳里的人鱼志交换，我就有办法让你变成人类去爱你所爱。
海女巫敬上
琉璃很意外收到这封来自海洋最深处的信件，同时也对人鱼志的存在感到怀疑。倘若不是这位久居深海的女巫消息闭塞，便是祖母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不管事实如何琉璃还是决定偷偷潜进祖母的房间一探究竟。
午后这段时间，祖母通常会外出巡视，所以琉璃趁机溜进了祖母的房间。琉璃环顾一周却并未看到海女巫信中提到的海蚌壳，疑惑之际被角落里一个上了锁的柜子吸引了过去。琉璃废了很大力气把柜子上的锁打开，柜子里除了一个海蚌壳外再无其他，不过这正是琉璃要找的。她小心翼翼的取出了里面的人鱼志，但却并没有立刻冲向海女巫的居所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人鱼志是人鱼一族的方物志，记载了人鱼一族的起源，衍变与一些习性。琉璃一页页翻着，试图自己找到去陆地生活的方法。她看到了人鱼族被人类屠杀驱赶的那段历史，也终于知道了祖母每日对她进行仁爱教育的缘由，因为她拥有复仇者象征的琥珀色眼眸。但即便不是拥有琥珀色眼眸，任何一个人鱼看到自己的同类遭受这种无缘由的屠杀都会热血沸腾吧。琉璃翻到最后，终于在一行小字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打破诅咒的唯一方式就是在破晓时分将割破舌尖的鲜血涂在鱼尾上。
入夜，琉璃游过每个人的房间，将一封辞别的信件放在祖母门前便游向了陆地。暗夜的海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索与静默，却又更加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破晓来临的那一刻，琉璃毫不犹疑的用尖刀刺向了自己的舌头，这意味着她将拥有一双人类的双腿也同时意味着她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可以讲话也不可以正常的进食，但只要可以复仇就好。
剧烈的疼痛让琉璃昏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琉璃已经躺在陌生宫殿的床上了。琉璃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看着自己下半身取代了鱼尾的那双人类独有的双腿，这曾是琉璃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如今却只觉得厌恶。
“你醒了？”宫殿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房间，他是这个国家最高统治者的儿子，是陆地上人们深深爱戴的王子殿下。他年轻，英俊，阳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然而真正让琉璃感到错愕的是眼前的男生就是自己不久前救起的怀表少年。
命运似乎总爱与人开玩笑，当你肩负血海深仇就偏偏让你最爱之人横在中间。
“哦，你还不能讲话吧。我已经找人看过你的舌头了，还是需要休养很久才可以说话。你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会一个人昏倒在海边？舌头又是被什么人割伤的？呵~我真是，明知道你不能讲话还问这么多。”王子看着愈加迷惑的琉璃，摇了摇头冷嘲自己的话多。
“衣服放在桌上，想出去的时候就换上。你知道吗？那天我被人从极深的海里救出，她有一条蔚蓝色的鱼尾，可是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的话，父王更是不准我再提半句。我相信她是存在的，你会不会也向其他人一样认为我是个疯子？还有就是，你很像她，一样的琥珀色眼眸。以后，就叫你琥珀吧。”王子转身离开房间，只剩下琉璃独自发呆。
琉璃换上王子带来的服装，这是她第一次穿人类的衣服，感觉有些新奇又有些奇怪。那是一条粉色的公主裙，衬得琉璃的皮肤更加白皙。琉璃试着控制自己的双腿，迈出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次脚尖触地琉璃都能感觉到那种被刀尖划过的疼痛。这是打破诅咒的代价，每时每刻都要忍受刀尖行走的苦痛，所以琉璃走的每一步都很轻，好像跳舞。
“琥珀姑娘，快一点，马车就要走了。”
“来了。”琉璃的舌头好的出奇的快，原以为会半年讲不出话却短短的三个月就可以开口说话了。她并没有向王子更正自己的名字，或许琥珀对王子来说更有意义吧。行走的疼痛依旧没有减轻，由于跑的太快太过疼痛还是在距离马车一步之遥的地方摔倒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慢些走也可以的。”王子跳下马车扶起了琉璃。
“那怎么好让所有人都等我一个。但是我们为何走的如此突然？”
“父王来信了，我必须回去一趟。凶吉难料。”最后四个字说的轻飘飘的，眼神晦涩不明，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一路无言。
二
“三日后，属地大臣的女儿将来此求见。她是举国上下最才貌兼备的女子，我将授予她琥珀公主的身份并赐予你为妻。”
“父王，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别再幻想那个救你的人身鱼尾的少女了，那是根本不存在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人鱼一族的存在，就算有，她也不可能到陆地上来，也绝不可能做这个国家未来的女主人。”
“可我已经找到她了，她叫琥珀，就在我的宫殿里。”
“我不管她是谁，也不管她在哪，总之这件事绝无可能。”
父子谈话的不欢而散，王子终日不苟言笑，琉璃也变的异常乖巧，从不曾在宫殿里胡乱走动。
“我不会娶她的，我的心里只有你，琥珀。因为你最像那个救我的少女。”
“嗯。”琉璃开口，却并不觉得兴奋。
三日后，琥珀公主进宫，王子一见倾心。国王大喜，为其筹办了盛大的婚礼，并应允她们回海边居住。
琉璃像是瞬间变回无名的少女，再也没人过问她的事情。她终日在海边漫步，望着远方的一片蔚蓝怔怔发呆。
“琉璃，琉璃，琉璃。”平静的海面泛起波涛，在月色下波光粼粼，起初听到这一声比一声迫切的呼喊，琉璃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海面上冒出几个少女，正是琉璃的姐姐们。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从海女巫那里听说你的境况，便来看看你。回家吧琉璃，祖母也很想念你。”
“可我，已经回不去了。”琉璃看过人鱼志，一旦选做人形便一世不得改变。
“可以的，海女巫说，琥珀色眼眸的复仇者只要手刃仇人的子孙，用其鲜血涂抹双腿就可以再次变回人鱼。”
“这把匕首你拿上，是祖母用上古的翡翠为你换来的。你要尽快，因为你时日不多了。”
“我早已不想复仇，我只想知道他为何改变了心意。”琉璃对着远去的姐姐们喃喃自语。
琉璃回到房间，王子正坐在桌边，手中拿着的俨然是她从海底带出来的人鱼志。琉璃有些慌乱，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抢夺，手里紧紧攥着姐姐留下的匕首。
“救我的是你吧？”
“是。”
“你用舌尖的鲜血涂抹鱼尾才来到我的宫殿，琥珀色眼眸是复仇者的象征，那么一开始在海里你为何不放任我死去？”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段历史。”
“若是知道，就会看着我死去？”王子继续追问。
“琉璃不知。”
“原来你叫琉璃，却连真名都不肯告诉我。”
“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已经有了你的琥珀。”琉璃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头看着王子，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就如同你有人鱼志一样，我也有国家的秘传。人鱼选择作为人而生，脖颈处便会有蔷薇印记，琥珀有而你没有，所以我才选择了琥珀公主。这几****终日在海边漫步，可是想要回去了？”
“可我回不去了。”琉璃接过王子递来的酒杯，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再救我最后一次，琥珀得了怪症，需以琥珀色眼眸的人鱼族公主的骨骼入药。”王子朱唇轻启，仿佛在诉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用我入药？你要用我这条命来续她的命？”琉璃错愕，前一秒还仿佛在告白的王子下一秒竟要将她置于死地。
“我与琥珀自幼相识，她的怪症一出生就有。我曾以为术士口中琥珀色眼眸的人鱼公主不过是给我们一个安慰，却不曾想在有生之年真的可以遇到你。你救过我，我不忍伤害你。但琥珀的病症近日愈加严重，我没有办法。”
“一晚，你只需再等一晚，明早破晓我便会死。可你却连这一晚都不肯等，方才说的一番哄我的情话，不过是想骗我喝下这杯毒酒吧。”琉璃气息渐弱，缓缓闭上眼睛。
“我送你回家，记住要恨我。”
王子抱起琉璃来到海边，用匕首刺破自己胸膛，任鲜血洒满了琉璃的双腿。姐姐们将珍珠堆满王子的四周，含着泪将琉璃带回了海底王宫。
“祖母，海面上是什么啊？”
“海面上是陆地，是不同于我们的世界。那里住着一些和我们不一样的生物，他们叫做人类。”
回到海底的琉璃忘记了她曾去过海面的事情，每天跟在祖母身边问东问西，而她的眼眸自醒来那一刻起就变成了和王子一样的蔚蓝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