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昭王……还有王妃，都已经葬了。”
芷儿跪在柳苏玫的床前，望着她盈盈泪下，竟也不禁一阵心疼红了眼眶。
“我早知，皇上让昭王新婚三日便出征塞北不会只是打仗如此简单，他早已恨毒了王爷， 皇上心肠歹毒，为了夏梓妆，他早恨王爷不死，平定西北之后便让蒋衡带人埋伏在王爷回朝必经的路上，小人之心，昭然若揭。”
柳苏玫别过头去，早已是泣不成声，那样英姿挺拔的一个人，竟这样一夜之间不明不白的死了，她得知消息后一蹶不振，大病一场，至今仍是缠绵病榻，芷儿望着她日渐消瘦，也是于心不忍，她抹了一把眼泪，啜泣道。
“美人病了好几日，一点也不见起色，太医来走了一个过场只草草开了两服汤药，早已煎着喝完了，奴婢昨晚上再去取药，太医院的人只是说美人身子不能再喝药了，这是什么道理，若是有了病还不给药喝，岂非……”
柳苏玫神色凛然，一张苍白的脸庞经窗子外面的日光照进来投射下，更显得毫无血色。
“我早就想到了，经过此事，皇上也明白了我对昭王的情意，他那样阴险残暴的人，必是不会让我活在宫中丢他的颜面，我已将生死看淡，昭王亦知西北一战凶多吉少，恐难回还，为了齐国江山稳固他仍是慷慨赴死，将一己之身置之度外，我又何必在乎区区一副身子？若能一了百了，也是解脱了。”
“美人胡说什么！”芷儿红着眼睛打断柳苏玫，本已止住的泪气的又流了出来。
“美人就是真的不为自己，也要为王爷，皇上如此恼怒王爷，非要他死了才甘心，以后每至节日又有谁会往亲王陵墓祭拜王爷呢？深受王爷恩惠的将士士兵，到底也是为了皇上当差的，若非皇上同意，既是有心却也是谁也不敢去的，美人难道忍心看着王爷陵墓香火凋零了么？皇上知道了也好，若是还能留下美人一条命，不妨奴婢陪着美人出宫去吧，皇上眼不见心不烦，也就随着日久年深过去了。”
柳苏玫眼光蓦地一亮，她转过头来，盯着芷儿的脸，仿佛抓到了一丝希望。
“皇上碍着朝中亲近王爷的一派，势必不会再赐死我，我这病也不打紧，不过急火攻心罢了，死不了，只是自今日起，太医院的人再送过来什么汤药我也是断断不会喝的。你带上我的信物，拿梳妆台上的一只簪子，去昭仁殿求见皇上，就说我有事，若是皇上不忙腾下了空，来一趟苏桃殿。”
芷儿将话带给了璞贤，当日晚上他便自昭仁殿赶了来，柳苏玫没有想到璞贤会来得这样快，一时间惊了一下，自床上坐起，穿好了衣服走下来，跪在璞贤面前，行了一礼。
“皇上，这是臣妾最后一次向皇上请安行礼了。”
璞贤冷目一眯，笑得疏离漠然。
“苏美人如此伤心欲绝，现下已下定了决心竟要去陪安国亲王了么？”
“臣妾自知，齐国宫中规矩森严，若非皇上下旨赐死，妃嫔擅自做主自戕是不可饶恕的大罪，连累家人不算，还要落一个使皇家颜面尽失，臣妾万万不敢。安国亲王为国捐躯，皇上亦是给了王爷极大的颜面，臣妾昔日蒙受王爷大恩无以为报，自然不敢让皇上和王爷难堪，只求出宫往荣国寺出家修行，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以此方能赎清罪责。”
璞贤见她义正言辞，面色凛然，心中只觉愈发愤懑，他心知柳苏玫钟情于璞仪，自己暗中杀了璞仪，她必是不会在宫中日日与仇敌同床共枕，自请出宫修行无非是想要逃离这个让她作呕的皇宫和君王，璞贤虽恨，却不忍心杀了她，也不能杀。她既有如此请求，只当成全她，也好过日日相看两厌。
“朕可以答应你，但是现在朕只想问你一句，你告诉朕一句实话，你可是对璞仪，有男女私情么？”
柳苏玫抬起头看了璞贤一眼，他目光犀利愤恨，寒气逼人，她只是微微一笑，似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绝情无情，俯首叩头。
“皇上圣明，是齐国之福，是万民之福。”
华殇荣国，寺幡恩泽，渡萨菩提，轮回超脱。
在华晋城西南阴萨林石碑之后，有一棵沐浴千年风霜雨露的参天梧桐，其下屹立着已有数百年历史的荣国寺，其上题刻十六金字，铭文镀银，金光烁烁。
柳苏玫乘坐的马车停在了寺院门口，芷儿扶着她下来，迎面迎接的是两名尼姑，衣着素袍，头戴冠帽，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请问可是从皇宫中来的苏美人？”
柳苏玫学着她的样子也回了一礼，“正是。”
“师尊已在寺内禅房为美人扫出了一件最干净雅致的，请美人随我入寺。”
芷儿转身瞧了一眼荒凉的庭前门落，不禁问道。
“这位姑子，不是说佛门圣地供奉香火求子问仙之人络绎不绝，怎么荣国寺这样远近闻名之地，却连人烟尚且未见，凄楚至此？”
柳苏玫回头瞪她一眼，“不可冒犯师太！”
芷儿吐了吐舌头，低下脑袋。那尼姑却友好得很，全然未曾计较，轻轻笑道。
“荣国寺是齐国开国皇帝齐宪宗自先师尊手中重金买下的，本也是靠着百姓供奉香火才得以延续下来，自从成为了皇家独有之后，也便谢绝香客往来了。皇上有圣旨，说美人是安国亲王的王妃之长姐，来此替王爷王妃超度亡灵吃斋守丧，不知美人是在寺院呆上几日，还是等圣旨召回才离开？贫尼也好回禀师尊一力安排。”
柳苏玫面色一沉，却仍是极力笑着，“我只怕要麻烦师太长久的安排住处了，王爷王妃陵墓就在寺院之后，如此方便香火供奉，我也不必回宫去了，只是碍着我自己是妃嫔身份，不好将圣旨在宫外宣读，师太心中有数就是。”
那尼姑楞了一下，“美人……是要在此出家么？”
柳苏玫回身自芷儿包袱里面取出一黄色丝绢包着的纸包，递给尼姑。
“师太请收下此物，并有劳您转交给师尊，这是我在宫中的备案宗卷，玉牒已除，我向佛之心天地可鉴。”
正说着话已经走到了一处清静幽僻的院落之中，那尼姑接过纸包，伸手一指。
“美人先在此歇息片刻，待贫尼将此物转交师尊，稍后便有剃度的师太来为美人削发。只是贫尼却不得不讲上一句，美人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如意惯了，寺中不比宫中，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难免清苦，只怕美人熬不住，发落度剃，尽斩尘缘，美人若是再有回宫之心，只怕难于登天了。”
芷儿伸手扯了扯柳苏玫的衣摆，小声怯弱道，“美人，切莫冲动，大人尚且在前朝为官，若您执意如此让皇上颜面尽失，只怕柳府遭殃。”
柳苏玫凄然一笑，决绝道，“我父亲母亲定能原谅女儿的任性固执。”
她推门走入禅房，回头。
“请师太找人为我剃度，我心已决，不可更改。”
那尼姑道了声“是”，便转身出了院门。
是夜，万物萧瑟，星月平寂。
参天梧桐垂落于寺院之上，苍翠的宽叶延伸进半开的窗子，几只黄鹂鸟落在叶子上，扑闪了几下短翅，似是互相耳语轻啼，便飞开了。
柳苏玫坐在窗子前的木头椅上，望着成群的夜鸽盘旋在夜幕下浩渺的苍穹，她隐约落了一滴清泪，正欲奔涌决堤之际，芷儿这是却推门进来，她拾了几根柴火，堆置在门口，搓了两下手。
“美人，山林里真冷，莫说银炭，连黑炭也没有，只能找些树枝树干将就着顶上用了，应该也暖和，总好过这样干熬着。”
柳苏玫仍旧望着夜空，幽幽道，“山中正是瑟瑟寒，人间却已四月天。也不知寺院里的春天，什么时候才到呢。”
何时到，对她也是多余了，璞仪一去，她的世界，早已冰雪覆盖，漫无日光了。
柳苏玫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秀水长发已落，胭脂红颜尽褪，这身素袍，纯净到底，想来璞仪毕生所愿也是如此，得一世宁远，静谧归尘，却不想错付繁华，将一生岁月演成了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芷儿站在她身后，偷偷抹了把眼泪，她只是个婢女，可人间起初却无卑贱高贵之分，山水花草，清风明月尚存一丝人的情意，她又岂非麻木不仁，浑然无觉呢？只是她却不懂，柳苏玫削发为尼，自此斩断情根，抛绝红尘，非要如此才能苟活么？
芷儿叹气，推门出去，西山的群林起伏，本是美不胜收的绝妙，却更多悲郁怆然之气。
是了，那一片循循深深的夜色中，矗立着安国亲王和王妃的孤冢。
芷儿站在院子中，回身望了一眼那明明烛火闪烁的窗子，本是绝世倾城女，恩宠万千，荣耀一族，竟落得如此凄凉。
这便是所谓，情是世间，不见血光的刀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