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适应在高原上作战的都兰骑兵,在收到拔营前往盘霞山谷背风面的命令后,整装的速度干净利落。大郢和巴塔米达米扬世子的军队尚在收拾军帐,郭允已经派出冯季,清点马匹和人数。
从达米扬世子那里把羽奴抱回来的过程,比郭允预想得要顺利得多,简直可以说是过于顺利。这反倒令他不安。还有红衣白面书生彤乐,看他时候那种阴阳怪气的笑。
葛云弈在冷风里,缩得像一个球,抱着他的药箱,站在一个火堆边烤火。郭允有些后悔,不应该那么早撤掉全部的军帐。
从达米扬世子的军帐出来后,他还没有找到机会同都兰商量,改变行军路线,改为南下过天险鱼跃关入瞿沽城的计划。看来只能等到了盘霞山,再做商议。
都兰隔开郭允两步,坐在他的那匹马上。他上了马,披上战袍,又重新有了睥睨天下的气魄,没有了方才在军帐里那种孩子气的寂寞。
远远见军医葛云弈朝自己这里哆哆嗦嗦地过来,郭允下马迎上去。他单手抱着羽奴,下马的时候险些绊了一跤。
“军师,方才老朽给都兰下了一剂驱痛的重药。”
郭允点头答说知道了。两人又再多说了一会儿话,便听到了三声启程的号角。
一路无话,大军朝盘霞山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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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郢郢都皇宫。
卧室里,还穿着睡衣的皇帝,刚读完来自大郢边境的急报,“哼”出一声,将信揉成一团,恶狠狠砸在跪在面前的太监头上,口中含糊不清地骂着。
急报上说,由七皇子庄漓带领的近七十万大军,已在大郢西部边境集结完成。
“更衣!去御书房!”,皇帝从床榻边起身,却被身后一个女人拉住。
“皇上,这大晚上的,什么事惹您不高兴?”
皇帝一把推开女人拉住自己的手,
“庄漓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要篡权!”
女人被推得跌坐在床上,支起身子娇柔喊道,
“皇上莫急,皇上莫急,龙体要紧。且坐下来,好好想想对策。”
“火就要烧到眉毛了。再想想,再想什么想,再想你连衣服都没得穿!”
说罢就疾步向外走去。
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女人百无聊赖地翻一个白眼,拉过一件冰纨金线海棠衫,披在身上。翻身下了睡榻,往梳妆镜前走。
卧室里被炭火烘得暖如春日。屋内各处摆着花草,床边一个鹦哥儿架,一只三色鹦鹉闭着眼睡得正沉。
“来人啊,把我的银仙儿抱过来。”,女人挑着额前的发,冲外面喊一句。
“是,娘娘。”,宫女在外面细细应一声,不出一会儿,便抱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儿走进来。
狗毛被梳得顺顺的,在暖融融的室内烛光里,泛着光泽。小狗显然还是睡眼惺忪的就被抱起来,很不耐烦,在宫女的怀里不停地扭着,想要挣脱开来往地上蹿。
女人起身慌忙一把接过那狗,贴在穿了杏色心衣的胸前,一个劲儿哄着,“乖乖,我的乖银仙儿。”
————
盘霞山谷东西长约四百公里,在雪大起来之前,军队已差不多全数到达了背风面。
安营扎寨,郭允捧着羽奴下了马。
葛云弈拄着拐杖走过来道,
“先生,老朽可以暂替你,照顾这个孩子。”
郭允犹豫了一下,推辞道,
“不妨。先生早些歇息。”,正说话,郭允瞥见下了马的都兰,正往一处开阔地走,单手牵着马。郭允慌忙上前,赶到都兰身侧,
“都兰,郭允有要事相商。”
都兰略一点头,两人转身。
背风面各处,军士们都在忙活,马嘶声、甲胄碰撞声、交谈声、捶打声一时四起。
郭允跟着都兰朝前走,听一群人正聊得火热,
“我也见过那人!在瞿沽城外面,那个,那个挺有名的什么客栈来着?”
“你连客栈名字都记不住,还说见过人?”
“见过见过,真的见过。那个人的剑,那么快,嗖一下就杀死几十人。”
“骗谁呢?几十人?一剑就能杀死几十人,还要我们这些兵,做什么?”
“我知道你们在说谁。我和你们说,半年前我过瞿沽城时候,为了躲沙暴,进了城外的普祥客栈。我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好大的血腥气。幸好我胆子大,继续往里走,进了屋子,发现满地都是死人,屋里静悄悄的。我喊了一声,伙计才哆哆嗦嗦从柜台后面爬出来。
当时啊,整个店里,除了那伙计,只剩一个人还活着。那个人,就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喝酒。
我就走上去问他,‘这些人可都是,大侠你杀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喝酒。我又问,
‘大侠可是同我一样,也要去当兵?’
我以为我问出这句话,他还是不会回答,结果却突然听他开口了,你们猜他怎么说?”
“放*!你什么胆子我还不知道。看到死猫就能吓晕过去,还有脸说满地死人?”,一个人嚷嚷着插嘴。
“真的真的,你先猜,那个人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你没事别瞎说话,他怎么没有也一剑把你杀了?”
“跟你这种没见识的说话,真没意思!像他那种侠客,从来不会像你们这样看不起人!
听好了,当时那个人苦笑了一下,突然对我说,‘我不去打仗。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关心三件事,我手里的这把剑,我手上的这杯酒,和女人。’”
聚在一起的兵哄堂大笑,“你小子不应该当兵,应该去说书,真会编太会编了!”
听到那个兵的话,都兰的步子,却挫了一下。郭允心中一惊。都兰正要返身上前追问那群人,却被郭允抬手拦住,道,
“都兰,都兰这里走!关于瞿沽城,在下有要事相商。”
都兰听郭允话里,亦是提到了瞿沽城,才没有坚持。同郭允到了营地边沿一处风雪较小的地方。未等郭允开口,都兰突然道,
“立刻派一个人,去刚才那个兵说的客栈,打听打听。”
“都兰,那些人嘴里的江湖故事,不用当真。”
都兰皱眉,他一向理不清各种谣言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都兰曛失踪后不就,各种谣言便纷至沓来。他因为辨不清真伪,就干脆派人逐一调查,希望能从各种江湖传闻中,多少打听出一点都兰曛的下落,但都最终不了了之。
但刚才那个兵嘴里的话……
“都兰,曛将军他,万万没说过那样的话。那种漂亮话,是江湖的说书人,才说得出来的。曛将军他只说过,‘剑,女人还有酒,能解决许多事情。’”
都兰听罢,一言不发地盯着郭允。那眼中的迷茫和探寻之色,让郭允在心中暗暗长叹出一口气。
在都兰简单直接的逻辑里,一句话里如果有三个关键字对上了,那么,哪怕两句意思相差许多的话,在他看来,也是一样的。尤其是当,这两句话的其中一句,还是都兰曛说的。
“在下明白了,回头便派人去查。但在这之前,郭允还有两件事要说。”
都兰的面色,在听到郭允出口的话后,变了数变。
有两件事要说。都兰清楚他说的其中一件事是什么。
“关于我的伤,先不要提了。”
郭允几乎就要“噗通”一声跪下去。但他不能让附近来往的兵看到他这样的动作,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他只得压低了声音,恳切道,
“都兰,即使换了左手握刀,你也一样能够上场杀敌。但如果……”
“古拉苏塔的孩子,今年已经多大年纪?”,都兰半昂着头,郭允看不到他的表情。
郭允没想到都兰会突然问起古拉苏塔的孩子。那个从未被都兰承认过的儿子。
郭允清楚地记得,都兰曾多次说过,“我只是代替都兰曛,守住库倾拓马高原。只要都兰曛回来,都兰的位置,便还是他的。”
“涅公子他,今年十一岁。”,郭允答。
都兰长叹一口气,呼出一片白雾,“撑过眼下的那场仗,我便听葛云弈安排。”
“嗯?”,郭允抬头看向都兰,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我不能死,但也不能,现在就截肢医治。”,都兰并不理会惊喜得有点手足无措的郭允,继续说道,
“我没有曛那样的天赋异禀。我不会成为重建库倾拓马高原文明的神。我知道自己不是那个预言里,改变整个高原命运的人。
但是在我的军队里,对于那些兵,对于那些从阿毗马班开始,就跟随我的将士们来说,他们却一直在视我为神。
你想象一下,如果这些一直追随我的人看到,领着他们打仗的神,突然断了一只胳膊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有什么感觉?即使他们知道,我的左手一样能握刀一样能杀人,但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郭允第一次听到,都兰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
都兰的声音压得很低,语调也几乎没有任何起伏。这段话就好像是,都兰在心中盘算过许久,今天终于背出来给他听。
“那个婴儿,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曛的骨肉。但她的眼睛,简直就是和曛儿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且,我不相信曛他死了,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比咱们高原的雪狐狸还厉害得多。眼下……”
都兰顿了顿,郭允知道他还有话说,不敢插嘴。
“眼下,和大郢的这场仗后,库倾拓马会获得很丰厚的酬劳,所以你,务必尽快找到曛。将来的局面,他回来接手,正好合适。”
“但是,皇后娘娘她……”
都兰冷笑一声,
“所以我不会那么快死,我会等到都兰曛回来。那个女人的孩子……决不能让古拉苏塔那个女人,把她的儿子,捧上库倾拓马的王位。”
郭允有些说不出话。好半天,他终于一字一顿地道,
“都兰的意思,郭允明白了……
眼下,有另一条行军路线,可在之后形成两军夹击大郢郢都之势。并且,几乎可以,完全避免军队的伤亡。都兰可愿,听郭允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