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岚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一众府上被婢女喊来的下人抄着干活的家伙穿过厅堂跑了出来,围在屋檐下仰头看向上方。
长麒遇刺的消息传到城南将军府,莫佩即刻带兵赶赴长公主府,冷珏紧随其后。
骆深尹与江灯繁挥剑,想继续血洗前耻,余光却瞥见府外的道路上两道身影疾驰而来,一个一身轻甲,另一个黑丝面具覆面,视线的尽头,是浩荡的官兵。
莫佩和冷珏飞上大门檐顶,莫佩剑指大厅屋顶上的三人,冷面道:“大胆刺客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虽然心里有些惊异无二居然会在其中。
冷珏眉头皱作一团,心道:“有些难办啊……”
无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样东西,手抓住卷轴的一端,一抖,卷轴“唰——”的摊开。身旁的骆、江二人看到明黄锦帛、龙纹雾云便眼神一怔,心道不妙的开始往后退。
无二道:“皇上有令,太子殿下今日出宫期间,让我务必护其性命无忧。”
莫佩和冷珏都暗暗松了口气,攀上墙头看局势的人以及易千由见势,赶紧翻下墙撤了。无二,莫佩,冷珏,再加上即将赶到的官兵,局势已定。
“糟了,撤。”无二话毕,骆深尹、江灯繁当即收回剑,转身飞跃出府,脚踩浮叶跑了。
此刻,最不关心无二是敌是友的人,是长麒。
在无二说“迟了”之前,长麒知道只要钱够多就可以买通无二,无论她是敌是友。可之后,唯一可以信任的陈悔之死了,他还可以信谁?在皇宫中,无聊还有陈悔之陪他说话,述衷肠……至此,怕是再没有人可以让他肆无忌惮的言语了。
长麒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陈悔之身前,本想背着陈悔之离开,伸出而又隐隐颤抖的手却戛然停在半空,苍白的脸庞上神情凝滞。
陈悔之微低着的头,嘴角轻扬,已无生气的脸仿佛于睡梦中做着一个美梦般……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护了八年的主子却不顾安危的为了他这个侍卫向刺客求解药,能被如此看重着,虽死无憾。
长麒低头,定了半盏茶的时间,忽然嗤笑出声,将陈悔之的左手抬起,搭在自己的肩上,半背着他,一步,一步的向大门走去。“你护了我那么久,还以为你是不死之身……作为回报,我会按你生前的遗言照做的。”
陈悔之右手中握着的刀不松,刀尖划着地板,留下一条浅浅的划痕,利声在寂静得只有风吹叶飘转、竹海涛涛的府邸里显得异常刺耳。
大厅外围着的下人次第退开,给长麒让路。莫佩和冷珏飞身下了门顶,莫佩上前道:“殿下,陈侍卫的遗体交由臣将来背吧。”
长麒不理,越过莫佩、冷珏,识时务的下人跑去开门。
无二手一抖,锦帛便往上收卷好,转手放回箭筒里,然后翻身跳下屋顶,捡起那两支木箭放回箭筒,接着便听到一声“撕拉——”
……好像锦帛被箭头划破了。无二并不在乎,只要长麒能活着回到皇宫,就不怕皇帝赖账。即便真的赖账……她也不会去追回了,要……回家了。
门外,一群刚到的官兵立定,抬眼看到长麒半背着一个侍卫走了出来,他们目光诧异的退让开,后面是跟着出来的莫佩、冷珏、无二,莫佩背负右手,抬左手指挥官兵道:“一半人留下清理现场,另一半随我与冷副将和无二保护殿下。”
“是!”
长岚和下人们站在大门门阶上,神情凝重的目送他们离开。
一身金衣的易千由玉面无澜的立于集市通往长公主府岔道的檐角上,煦风吹开衣面飒飒作响,秋阳斜挂蔚蓝高空,抬眼尽是落叶,飘满皇城。
东城门外,灿黄与绒白遍地,风掠过时白绒纷飞漫天,恍若雪景。
距城门五里外漫无边际的蒲公英野圃中,陈悔之安静的躺着,柴火围圈垒起,剖出一圈黄土使其与外围的蒲公英分划开,烈火熊熊燃烧,一簇簇飞入火中的蒲公英仿佛黑夜里漂浮的磷火随热浪升空,还未落地便作灰烬,被风吹散落四方。
西山落日,彤霞织景延绵数千里,火势未降。莫佩职责提醒道:“殿下,该回宫了,入夜危险更甚。”
无二和冷珏远远守着,有时好似趁没人注意就秘密交谈着什么事……
长麒垂眸,复又抬起,点头:“嗯。”忽然似看淡了什么,拂袖,转身,在一群人的护送下浩荡返回皇宫。
身后的烈火焚烧的不仅是陈悔之的尸体,还有长麒不成熟的性情。
“我能替你找到的广阔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了,虽然这里并没有远离如同牢笼一般的皇宫。”长麒心叹道。
深夜,大火渐渐熄灭,余烟袅袅,灰烬随风而逝,只余烧不化的鳞甲和刀,随时间流逝而腐朽,被蒲公英掩覆而分化,重溃散回尘土。
……
无二回天下第一钱庄取走近十亿的银票,独自驾着事先吩咐钱庄主管备好的马车,乘夜出了城。城外,化回女身的泠玉登上马车,两人一起去了只有妖怪才知道的黑市。
妖怪之中也有在人间穿行、生活的,为了换到人间的东西,他们会把妖界里的东西带到黑市,与需要这些东西却又不方便回去的妖怪交易,从而得到凡人用来买卖的金银。
……
长岚一直不安的站在门前等易千由,乌云蔽月的夜色下,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稳稳的落在门阶下。长岚被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抬袖掩面。下一刻,便听到身边的仆人惊喜的喊道:“驸马爷!您终于回来了!”
长岚一怔,挪开了一点抬挡着脸的袖摆,露出一只眼睛看清来人,眼前人金衣猎猎,玉树临风……她因为下午的事而仿佛沉进冷水里的心便浮了上来,如拨云见日,暖光照耀。她笑逐颜开,甩开衣袖小跑下台阶,到易千由面前时,笑容又忽然凝固,担心道:“相公你去哪儿了?你不知道,今天府里发生了……”
易千由依旧面无波澜,平静道:“我知道,回去吧,别着凉了。”
“好。”长岚欣然点头应答,易千由的话令她如沐春风,心跳怦然,也便没在意易千由的神色。她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易千由垂着的玉手上,咬唇,手缓慢的伸出去握易千由的手,抬眼皮去瞧易千由的脸色。
易千由定定站着,眸光静止,虽然视线在她身上,可眼里却乌黑一片,并没有她的影子……
长岚用另一只手在易千由面前晃了晃,试探的出声喊道:“相公?”
易千由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唇瓣抿了抿,微微握起长岚主动牵他的手,举步回府,淡然道:“走吧。”
即便对长岚没感情,也不能像对待其他女人一样躲避或拒绝。
如果黎国皇帝还记得二十年前请肖离尘给长岚算命的事,那么长麒回到宫中定会将长岚容貌恢复的事告诉皇帝,也就是说,过不了几天,皇帝就会下旨接长岚回宫。
在被无二逼着娶了长岚的那刻开始,他变了,若说以前做事都是随缘,那么现在就要顺理成章的打进敌人内部,尽快将这一切结束。
他开始厌倦了。
他想要回去了。
第二天上午,易千由带长岚和府里的仆从外出游城,闷着待在长公主府会让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难不成干坐着和长岚调情?眼对眼?不可能!
“易千由!”
方锦岁听说易千由和一众女眷出行,立即赶到,怒指着他的脸的纤纤玉指在颤抖。
易千由礼貌的笑着抱拳道:“方小姐,有何贵干?”
方锦岁手指一移,指着几乎快黏到他身上的长岚,咬牙问:“她就是长岚?你真的想当驸马?无二昨晚出城了!你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还会和她在一起!还是无二给你下了什么药,让你不会离开她?”
路人闻言,大吃一惊,个个瞪大了眼睛去瞧长岚的面容,无一不被惊艳到。
“长岚不是貌若厉鬼?”
“怕不是把她那灰黑色的面具换成了人皮面具哦……”
“也对,金钱易擅长易容之术,否则凭他这身穿着,再怎么躲都不可能消失得那么迅速。”
长岚一遇到这种鄙弃的指指点点,便会下意识的缩起脖子,脚步一点点往易千由身后挪,仆从们则张开臂膀,拦在长岚身边。
易千由勾起唇角,轻笑道:“让你们猜错了还真是抱歉,夫人的脸的是无二医治好的,与在下无关。至于在下为何还和夫人在一起……忽然打打杀杀的觉着累了,想安定下来过过日子,享受人生,不可?”
方锦岁的手不甘的缓慢收了回去,眼底雾气迷蒙,氤氲一片,眼睛一眨,泪水便粘上长睫,抖落了下来,嘴角下弯,仿佛在哀求道:“为什么不是我?我追了你七年,你却选择与一个用钱财逼着你娶她的女人!”
易千由神色复归淡漠,眸光冷冽道:“喜欢与否不是以陪伴的时间长短来定的,而是感觉。”说完,拉起长岚的手便越过她走了,心却道:“想要长相厮守的人不会是你,也不会是长岚……况且,等了最久的人也不是你方锦岁。”
长岚欣悦的勾唇,满目柔情的盯着拉着自己往前走的颀长背影,怎么也挪不开视线了。
身后落魄站着的方锦岁大笑:“当初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的小师妹的人是谁?直觉告诉我,你并不喜欢长岚!”
易千由半张脸埋进了阴影里,这次他什么也没辩驳,亦不想辩驳。
他们被路人一步三回头的惊艳观望着。
无二会为人改头换貌的事情迅速传开,财大气粗者已备好赏金,就差找到无二了。可无二昨晚带着巨款出了城……难不成是要归隐山林?欲找无二的人便更是焦灼了。
金黄落叶簌簌从天散落,一张朱砂提写着繁杂符文的黄符夹杂其中,从易千由眼前飘过。
易千由目光一瞬,转头瞥向四周的行人,忽然发现,最近好像突然聚集了很多的道士。有些道士则抢了原来替人算命的神棍的饭碗,做起了为人算命的营生……
他松开长岚的手,走上前去问一个正吆喝着卖辟邪符的道士,“请问这位道长,为何今日会有如此多的道士来此呢?”
那道士以为易千由是来买符的,可听到不是,笑脸便沉了下来,一副“你挡老子生意了”的模样,哼道:“你竟连大名鼎鼎、每五年举行一次的降妖伏魔会都不知道?”
易千由略微尴尬的摇头:“或许十年前、五年前在下都刚好错过了。”不是或许,是根本。十年前他还在衡国,而五年前他收到肖弦尘的赏金,便去了绕君阁,再后来忙于林云渡的事,两次去皇城买药则只与一行明显像是一派的道士擦肩而过,当时还以为是那些组团到处骗愚民百姓钱财的神棍。
道士摆手:“罢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先问你一个问题,听说过桃花镇吗?”
易千由头摇到一半,一个激灵,又点头:“听另一个道长提起过,他说那里灵气充裕,有什么问题吗?”
道士砸舌,语气重了几分道:“问题大了!十年前桃花镇的镇民全因瘟疫而死,无一幸免,但从那一年开始,满镇的桃花全变为鲜艳的血色,一年四季盛开!桃花树全都成了精了!再者,里面本就住着许多修为高深的妖魔鬼怪,桃花镇周边的城镇因妖魔袭扰,尽数荒废,所以为了为民除害,也就有了这降妖伏魔大会,只是……进入桃花镇中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易千由不解:“既无人幸存,又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人要去送死呢?”
道士听了眉眼吊起,怒而咬牙,想抽出自己背后的桃木剑敲易千由的头,喷道:“你认为本道很弱吗!瞧不起本道的道行吗?你要不要与本道耍两把试试?”
易千由立即歉笑的摆手,摇头道:“不不不,不必了,能参与这大会的定是同道中的佼佼者,在下岂敢。”说白了就是个个都认为自己很厉害,满腔热血的凑热闹,想出风头吧?如果刚好妖王冼端云在那一天去了桃花镇呢?那又如果肖离尘道长也去了呢?
易千由莫名不想知道结果。“曾经还算半个朋友的他们变为敌人……哪有那么多如果,别想太多。”易千由晃了晃头,甩开这些思绪,继续逛街。
下午,一队禁卫军跟在一个骑着汗血宝马的公公身后整齐跑出皇宫,于易千由他们面前停下。
公公下了马,扬起手中的圣旨阴阳怪气的喊道:“长公主长岚与驸马易千由接旨——!”
……
皇帝将二十年前肖离尘为长岚算出的命数昭告天下,取消长岚禁止踏入皇宫的禁制并接其回宫。
一时间,曾经欺辱过长岚的人只觉大难临头,纷纷跪伏在皇宫外,请求得到长岚的宽恕。
长岚华服曳地,发上钗凤傲立,步摇垂摆,妆容艳丽,身边两排容貌清丽的宫女垂首随行左右,霸气隐隐。她站在宫墙上傲然俯视,仿佛终于可以报仇雪恨般笑里透着锐利的锋芒,忽然抬起丝帕掩面,做出不忍心惩罚他们的模样,宽容道:“你们跪到我气消就好了。”
知道这件事的易千由什么也没说,登上城墙,静静的注视着下方黑压压跪着的百姓。
半天后,长岚打听到易千由所在,寻上城墙,关心的给他披上自己的斗篷,拉着他的手撒娇道:“相公,我们回去吧,他们有什么好看的?这里风大,天也快黑了。”
易千由挥手甩开长岚,顺便扯下斗篷,无情道:“我要看他们能跪多久。”
长岚愣愣的有些没反应过来,看了看易千由,又看了看城下的百姓,不确定的问:“相公对岚儿惩罚他们是方式表示不满?”
易千由不语。
“他们如何待岚儿的相公又不是没看见,若岚儿永远都是那个丑陋的模样,他们是否还会如今日这般懂得道歉?”
易千由回答:“他们不会。”
“相公站在这里又是何意?”
易千由反问:“你要让他们跪多久?几乎半座城的百姓!你想让皇城变成空城还是死城?”长岚在皇宫外受了二十年的苦,皇帝为了弥补,对长岚宠爱有加,只要是长岚想要的,皇帝大多都不会拒绝,其中包括惩罚城下跪着的百姓。
长岚薄怒:“连相公都站在他们那一边?就只许他们欺辱岚儿,不许岚儿还回去?”说完甩袖,提起裙摆快步走了。
第二天,莫佩和冷珏跪在皇宫前。近乎半城的百姓跪在皇宫外影响到的可就不是一件小事了。跪了一天一夜的老弱妇孺早已倒下。
不出半个时辰,莫佩冷珏麾下兵将亦跪下。
黎国皇帝终于坐不住了,下旨赦免皇宫外的百姓。
“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呢?关你什么事呢?百姓因此对长岚这个公主心生厌恶,对纵容长岚的皇帝生出反抗之心,不正对自己一方有利吗!”易千由暗自骂道。
“长岚变得可怕了。平日里的长岚不是怯懦维诺的个性吗?难道因为恢复了身份,就变了?原来当初觉得她想要报复那些人的直觉并不是错觉?”
长岚再次登上城墙,眸底悬泪欲泣,像做错事的孩子垂首道:“相公,岚儿知错了,随岚儿回去好吗?”
易千由皱眉,动了动麻木的双腿,甩袖离去。
六天后,北方的天空降下如瀑洪水。
第八天,参加降妖伏魔大会的道士只有两人幸存了下来,他们狼狈逃离桃花镇,向世人述说着那些触目的经过。
无所不能的无二与桃花镇里的妖魔勾结,杀死了大半的道士。
道长肖离尘放火烧了桃花镇。
差一步便飞升仙道的道长肖离尘被无二以及发狂的妖魔杀死了。
一个不知是妖还是魔的血衣人引来滔天洪水,将桃花镇淹没……
洪水下的火诡异的继续燃烧,最后……幸运没有被洪水冲进火海里的那两个道士活了下来。
至于无二,她被那个血衣人揽着悬在半空,忽然血衣人口吐鲜血,与无二落入水中……大概也……
对于几乎成为传奇的道长肖离尘,听到他的死讯,有不少人惋惜,黎国皇帝和长岚还为其举办了一场隆重而盛大的丧礼……
出乎易千由意料,无二竟会在其中。肖离尘也好,无二也罢,虽说萍水相逢,但他们的表现与情绪都透着隐隐的苦衷……
肖离尘明知道自己有个孪生哥哥,宁不飞升也要保住肖弦尘的声誉与荣华,肖离尘这一死,还活着的肖弦尘即便不说,真相也暴露了。
“无二很无情吗?或许她本就属于桃花镇,她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家园……五年前,无二出现的时间,对上了降妖伏魔会后的时间。如果无二是桃花镇中最后的幸存者……妖魔蛰伏的桃花镇,应不缺给予她力量的妖魔。以致五年前的经历,外加那两次道士群攻桃花镇的变革,才铸就了她后五年的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