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夜幕西移,只余些许未燃尽的高空云霞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易千由站在河岸边,双手屈起拢在嘴边,对着已划出去一段距离的货船喊道:“林小姐!谢谢你!”
然而,他想喊的,是林云渡的名字。
“……”林云渡跪坐在船尾,模糊的视线不离那个她既爱又恼的人,最终她还是没能把血湛送出去。“到最后你就不能不气我吗……”
易千由揉了揉有些痒的眼睛,然后甩手,扬起头返身离去。
“叭——”
身后的一片草叶晃了晃,其上晶莹的水珠顺着弯曲的叶片滑落,融入泥土中。
那天夜里,水源镇的人没有再听到马蹄声和兵甲声,只透过窗户看见战场的方向,火光冲天,热浪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凯歌滚滚而来,直至黎明。
“……猎猎旌旗蔽空日,凯旋的鼍鼓雷鸣,乘上战马踏归途,扬起手中血刃,向天子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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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申时,肖离尘往自己身上贴了张敛息符,接着以尽量快的速度绕着方圆几百里的战场用符篆布下了一个庞大的防火结界。
符篆悬浮半空,每张符间隔一丈。白天鬼魂在战场中沉睡,只待入夜他们醒来,离开战场。
酉时,鬼魂接连成群现形,迅速站好队,分成两拨南北反向而行。
肖离尘能听到他们行进时整齐而洪亮的唱着一首歌……
离开战场的范围后这些鬼兵又安静了下来。往北的鬼兵直朝水源镇,往南的鬼兵则在高耸连绵的山峰脚下安着莫须有的营,扎着莫须有的寨,准备着出征……
肖离尘召唤出一团团熊熊烈火,火焰一落地便迅速的向四周蔓延开。他退离到结界外,大火扩散到结界边缘处停止蔓延,然后向天空攀升,将战场中的怨气焚烧近尽。
北上的鬼兵还没抵达水源镇,却从身后突起的炽烈火光中发觉到不对劲,接着回头便看到战场被火焰吞没……
他们当即跑了回来,跌跪在火圈外,哭喊着,家被烧了。南方的鬼兵停下“安营扎寨”的工作,和北方的鬼兵们一样,跑向战场,在结界外无助的看着烈火,仿似被剥夺了一切后失去希望的人们。
若将他们比做活人,战场便是他们出征前的家。作为死人,是埋葬他们的坟墓。
肖离尘揭下脸上贴着的敛息符,向北边的鬼兵走去。他需要做的就是告诉他们真相。
“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已经死了!你们不愿离去的执念是什么?远方的亲人?未能报效祖国建功立业?还是没活够?嫌死的太早?这场战争早已结束,你们却傻傻的日复一日的打了一年半!即便有一方打赢了,也没人会知道!更不会有人为你们高兴,迎接你们凯旋,为你们设庆功宴!还是说……”肖离尘顿了顿:“你们在怨的是被遗忘在这战场里,无人问津?”
最后一句让他们安静了下来,互望了一眼,一个、两个、三个……接连背腰挺直而立,再次唱起:
“硝烟弥漫,战火连天,英勇男儿披甲乘骥,身负众望浩荡出征。无惧寒光影绰,血溅铁衣,誓不退犯我疆土者,不罢休!待猎猎旌旗蔽空日,凯旋的鼍鼓雷鸣,乘上战马踏归途,扬起手中血刃,向天子高呼——幸不辱命!”
唱着唱着,他们失望的低下了头:“待风吹旌旗摇,凯旋鼍鼓响……踏归途……归途……”
插在战场中央写着“黎”字的破败旗帜会随风招展,却不会再有鼓声响起了。
他们在等待的,只是归返的鼓响,哪怕只是一声,便可令他们魂安。可战争结束后,就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这阴森恐怖之地。
肖离尘默然,又烦躁的挠起头,束起的头发本就乱糟糟,现在更乱了。战场里或许会有鼓,但结界里的一切都已经被火烧成了灰烬。
他咬了咬牙,转身面向火海,张开臂膀操纵火焰变成数之不尽的旗帜的形状,风吹过时旗面鼓动,发着“飒飒”响声。旁边的火焰化作鼓槌,极整齐的敲打在浮于半空、组成防火结界的金纹符篆上,就如战胜时,士兵们热血沸腾地敲响了班师的鼍鼓般,震耳欲聋。
“噗咚——”
鬼兵见到眼前辉宏的景象,身体止不住颤抖地跪下,双手扬起,匐到地上,仿佛在朝拜天子。他们悲怆泪下:“幸不辱命……”
火海对面——南方的鬼兵见到此景,亦激动地跪下,虽看不见肖离尘,也不知道为何火海会变成这样,但他们知道,胜利的鼓声响起,他们可以回家了……
一缕缕黑烟从他们的身体里袅袅升起,消散于半空,他们黑浑的灵魂变为白色。
此时远方飘来一群身着黑衣的鬼差,鬼差们皆一手执锁链,一手提着笼内燃着幽蓝鬼火的灯笼。他们对肖离尘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而后将这些失了千年怨念附著的鬼魂带回阴间交差。
“猎猎旌旗蔽空,凯旋的鼍鼓雷鸣,乘上战马踏归途,踏归途……”
远去的鬼魂开口,悠扬的歌声在星斗阑干的夜空下不断回响。
“……”肖离尘牙关紧咬,眼底映着熊熊火光,被鬼兵们的理由触动,使得他的心情有些难以抑制的压抑,再加上需要很大的意念来控制火海,他已经快撑不住了。
他开始逐渐撤去对火海的操控,打算一点一点的将火焰收回。火焰即使烧尽了结界里的一切,火势也依旧不减,仿佛能一直燃下去。
“小友可否回答本仙一个问题?”
身后,一个仙衣飘飘的人落地,拂尘搭在手边,神情严肃的问肖离尘。
肖离尘向火海的方向伸出右臂,火焰扑簌簌地飞往他的掌心,凝缩聚集。他感觉得到来人仙气萦绕,内心同样疑惑,平声道:“何事?”难道来的是庇护水源镇的那位?
霄云子问:“家师何人?”
肖离尘视线往后斜了斜,虽还是看不到人,答:“弋天。您与师父同为仙人,应当也知道他。”
“弋天?!”霄云子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追问:“游弋的弋,天空的天?”
霄云子的反应让肖离尘皱眉:“本道的师父在仙界中很厉害吗?仙人如此惊讶。”
“惊讶?”霄云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假咳一声,正色道:“他没告诉你他在仙界中的身份?”
肖离尘摇头:“不曾。”知道自己的师父是神仙不就够了?又不靠师父的名誉混饭吃。
“弋天乃仙界太子,其天资聪颖,无仙能及。一百多年前因仙帝不分青红皂白处死了一名妖女,与仙帝闹僵,跑下界来历练,说要向仙帝证明并非妖魔皆为恶。愰眼一百多年过去,他竟收了一个凡人为徒,小友会三味真火也不足为奇了。”霄云子道。
肖离尘移回视线,轻笑出声:“呵,瞧不起凡人么?不过因为那样的原因跑下界倒挺符合师父的个性。”什么妖魔分善恶,什么开明大度的妖王,都是他说的,虽然结果证实他说的是对的。
霄云子解释:“是惊讶,并非瞧不起。”
肖离尘反驳:“不是瞧不起何来惊讶?”
霄云子叹息,任何人钻起牛角尖都不可理喻,解释都为徒劳,决定另作它问:“小友此番作为,便还差一劫即可飞升仙道,但为何这第一劫却拖了二十多年?”
肖离尘并不打算回答,不悦道:“与你无关。”
“……本仙亦是来道谢的,谢小友除了这千年怨气,为本仙消了不少忧虑。”霄云子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谦逊道。
这倒提醒了肖离尘,问:“仙人无法解决此事吗?”
“不是所有仙人都会三味真火,千年怨气又岂是想除便除的?”
肖离尘又问:“那仙人又为何会居住于水源镇旁的山上?既不僻静又不适合修炼,且是非繁多。”
“哎……因一些私事,无事本仙便告辞了。”霄云子转眼望了望越渐弱下的火势,拂尘一甩,云雾聚拢脚下,将其托起,飞回桃花山顶。凡人错综复杂的感情,生来便是仙人之躯的他终究难以理解。
“第一劫在二十多年前么……”肖离尘喃喃。
拂光破晓,方圆几百里的火海成了肖离尘掌心的一团跳跃的火苗。他的掌握为拳,再次摊开时,火苗也消失了。
他默默咬着牙,转身,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的往回走,身后烟气袅袅,疮痍的战场化作黑色的焦土。悬浮在战场边缘的符篆金光散尽变为灰色,紧接着左右飘转悄然落下,从符的底端一角开始,一点点的如细沙般崩散,散于焦土与黄土的交接处。
望来年春风百里,万物生长,山青,天蓝,阳光普照,风起时,飞花漫天。
……这次,肖离尘用光了身上所有的符,且为了备这一役他早已身无分文。
“飞升仙道?当神仙有什么好?还不如凡间的生活惊险刺激……第一劫不解也罢。”
他离飞升,只差一步,差的这一步是他心中的结。
他知道该怎么解,却不愿解。
他的年龄已有四十多,样貌却保持在二十岁,于是他最恨的那个人也极尽所能的把容貌保持在二十岁。
“为的大概是想继续借我的光吧?”肖离尘如此想着,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肖弦尘,你最好给我好好活着,别死得太早,没人跟我斗,人生岂非太过于无聊?”接着突然喉咙一腥,一口鲜血喷出,昏倒了下去。
遗失的记忆总有一天会想起,他想起了,心底的那份高傲却不肯让他低下头。
他不想让他人知道他和肖弦尘其实是两个人,不想让肖弦尘因年老而被他人踩进尘土里无情的践踏,不想认肖弦尘这个哥哥,但也不想看到肖弦尘活得不好。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哥哥啊……
他醒来时,先是闻到一股刺鼻的草药味,被那味道呛了一下,然后掀起眼皮,“医馆?”视线一偏,三丈长宽的医馆一览无余。只见一个头带方巾的中年男人站在柜台前撵着药,医馆里再无第三人。
肖离尘撑起身来,疑惑的问:“是你带本道回来的?”
大夫见肖离尘醒了,当即放下药碾,走过来想把把肖离尘的脉象,却被肖离尘不客气的甩开了。
易千由下床穿好鞋,站起来随便理了理衣服道:“本道没事,不用看了。”
大夫被甩得往后坐倒在地,心惊肉跳地爬起来,伸手指了指门外,道:“是个黑衣少年送你来的,他现在外面。”
肖离尘跟着便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处,头稍微一转便见一个黑衣人盘腿坐在屋檐下,双手手腕搭在膝盖上,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过路的人瞥见了,总会不自觉的再回一次头。
“跟你一起的那姑娘呢?”肖离尘走近问。
“回去了。”
“那袋子呢?”
“她拿回去了。”
“你们闹掰了?”
“是,也不是。”
肖离尘微皱起眉,年轻人之间的感情说变就变,他顿了顿后问了他最想问的问题:“你去战场那里作甚?”
“夜里看到冲天的火光,听到震耳的鼓声,悠扬的歌声,你又说你要去引渡亡魂,所以第二天好奇,就去看看,然后就发现了你。”易千由说着,低下头,伸开盘着的腿,站了起来。“大夫说你劳累过度,身有内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既然你醒了我也该走了。”
“等等……”见易千由抬腿要走,肖离尘第一次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身上有没有多余的银两?”
易千由顺手从怀里抽出几张百两银票,十分自豪的说:“别的没有,就银票最多,算是报答道长这一路上对我和她的保护之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