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酒楼出来后便原路返回,准备从桥头处开始顺着河流的南岸往西走。
枯黄干燥的柳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又纷纷扬扬的飘落于地。河道流水潺潺,来往行驶的楼船画舫上的人,或笙歌曼舞,谈笑风生,或品酒作画,吟诗作对,林云渡也恨不得去租条船,以舟代步。
只因看到河道上行舟颇多,行道相斥而又拥挤以致撞在一块儿的舟船不再少数,若是她们的船与别人的相撞或堵了他人的河道,必会引起争端,坏了自己的心情。她是来看风景的,不是来与人吵架的。
林云渡转头看向身旁的易千由,他的视线笔直的看着前方,细碎的发丝缓缓拂过柔和的脸庞,绻卷着自己的心。他明明比自己还小上三岁,墨色的双眸里却有着幽潭般深邃的眸光,懂得与会的东西也比自己还要多得多,一点都不像个孩子,或许,是因为他的经历吧?
易千由眼角的余光触到林云渡的视线,神色未变的偏过头来,语气平平:“有事?”
林云渡一惊,下意识的想摇头,可又忽然想起,自己的确有事要问:“小易,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易千由偏回头,继续目视前方:“问吧。”
林云渡双手握住剑鞘,问的小心翼翼:“小易是何时进武丞相府的?”
易千由淡然回答:“三年前。”
林云渡仔细的观察着易千由的脸色,再问:“那小易三年前的生活是不是很苦?”
易千由嘴角不觉泛起一丝轻笑,人生在世,本就是在苦中作乐:“苦?我每日都与爷爷坐在大街边,看街市从清冷到热闹,再从热闹到寂静,听来去匆匆的游客道尽世间繁华,而爷爷也总是会借着看到的人与事,给我讲一堆大道理,每日换一处地方至少换一个道理……就算重复了很多次,爷爷也仍会孜孜不倦的再讲一遍,我啊,最讨厌的就是听爷爷唠叨了……”
易千由微低下头,让额发把眼睛遮住。
都已经跟爷爷说过很多遍了,话说多了会容易饿,爷爷却固执的一开口就要把话说完为止。
固执的一日换一地,固执的从城北到城南,用佝偻的身躯陪他走完了整个三年前的濂州城,教他明白人事善恶,看尽城中寂落繁华。
三年了……是不是该去看望一下爷爷了?
林云渡和青青:“……”
上午时,她们从易千由的话中得知他爹娘早死,与爷爷相依为命,纵使现在听他说最烦爷爷唠叨,她们却都能从他神色的转变中,读懂他的哀伤,最烦实是最喜吧?
林云渡弯腰偏转着头去想看易千由的神色,易千由却忽抬起头,眸光平静的垂下视线看她:“作甚?”
林云渡连忙正回身,假咳了两声,心里虽在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而愧疚,但还有一个问题,她必须要问:“咳咳,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你觉得……我好看吗?”
“……”易千由略微一顿,还以为她会继续挖自己以往的经历,不曾想竟转问了这个……他转眼看了她一眼后复又轻笑,诚实的答道:“好看。”
林云渡小巧的脸庞上有着精致的五官,不施粉黛也是清丽动人,大大的杏眼灵动而澄澈,在问他自己是否好看时,潺潺的眸光微微颤动,仿佛粼粼湖光摇曳,她双手紧紧攥着剑鞘,显示着她的紧张。
她及腰的墨发柔顺的披于身后,发髻上钗着一支看似平平实则造价不菲的发簪,简便的粉色华服加身,袖口和衣摆处皆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碎羽蝶,既衬出了她窈窕的身形,又显得她整个人轻盈而脱俗。
得到易千由回答的那一刻,她止不住欣喜的笑了起来,但下一刻却又变成了满是失落的神色,一直往前走的脚步也停下了:“可你为何不喜欢我?”
易千由叹气,就知道会是这样,他转身面对着她,正色道:“理由,我已经说过了。”
啪嗒——
林云渡松手,握在手中的血湛掉落在地。她着低头,上前一步抱住了他,低声哽咽道:“你若是觉得我们相处的时日尚短,我可以留下,或者让杨伯伯同意你当我的随从,若是你不喜欢我的性格,我可以改啊!”她发现自己与他相处的越久,了解的越多,陷的也就越深。
“……”易千由垂眸,狠心的掰开林云渡的手将她推开,脱离她的怀抱后,对泪沾满睫的她淡漠的说道:“真正的理由,我不便相告,小姐想知道,去问我家老爷便是,若是小姐真能让老爷同意我成为你的随从,我便认命。”
他在心底冷笑,这怎么可能呢?
“好!这是你说的!”但不知道真相的她却将此视为希望。林云渡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弯腰捡起地上的血湛,然后用空着的左手拉起易千由的右手往回走:“我们这就回去找杨伯伯!你最好说话算话!青青,我们走。”
一直在他们身旁抱着水果的青青心情甚是复杂,转步再度跟上他们。
“小姐不喜欢的人,无论对她多好,都于事无补,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却不喜欢她,而她又很执拗。这就是造化吧?”
“小易说真正的理由要去问武丞相大人,既然那个理由不关乎身份,也不关乎相处的时日长短,那能让他拒绝那么多次的理由,又怎会简单?”
“小姐!别走那么快啊!”
躺在屋顶上晒太阳的九人跟着从屋顶上跃了下来,都抱着后脑勺慢慢悠悠的跟上。
老大:“小姐可真执着。”
老二:“这叫单纯。”
老三瞥了眼旁边的老四:“老四,你怎么看?”
老四看了眼瓦蓝瓦蓝的天空,伸出右手食指:“我看,小姐最迟明天上午走。”
老五很是惊奇:“哟嗬?你还会看天算命?我怎么不知道?”
老六张嘴咬了一片迎面飘来的干柳叶:“窝叶卜直倒(我也不知道)。”
老五眼角抽了抽:“老六,下次嘴里有东西都禁止说话!”
老七忽然笑了起来:“对了老六,之前你踩在那小偷的身上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再说一遍听听?我想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老八冷笑着转头瞟了老六一眼,替他回答:“小样,敢偷我家小姐的钱!”
除了老六和老八之外,其他人都震惊了,老九拍手:“哎哟喂,不得了啊!”
他们执行完任务后回到府上,便是通过打打闹闹争争斗斗来将自己拉出黑暗。
这便是他们放过的最轻松的假了,放假?是,他们把守护林云渡周全这件事当成了假期。
他们去过很多地方,当然,在文丞相府与任务地点之间,他们不是在赶去杀人的路上,就是赶在杀完人后逃命的路上,哪有闲情逸致欣赏风景?说不定稍有松懈,转眼就阴阳两隔了。
半个时辰后——
“杨伯伯!”林云渡一跨进武丞相府的大门就开始大喊:“杨伯伯,你在吗?”
正在后厅议事的杨丘仞和老太傅听到林云渡的声音后俱一惊,老太傅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转头往大门的方向望去,尽管视线被大厅中央的石屏墙给挡住了。
杨丘仞也站了起来,疑惑:“小渡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跟着摇了摇头:“也罢,太傅定然也想念着她吧?一同去见她便是。”
……
“杨伯伯!”林云渡拉着易千由走到了前厅,看到杨丘仞从后厅出来,顿时欣喜无比的迎了上去。
易千由趁着她心思分散的空当,使劲儿一抽,终于成功将自己的手给抽出来了,跟着不看林云渡的神情,立即恭敬的对杨丘仞行礼道:“老爷。”
“小渡!”老太傅从杨丘仞的身后走了出来,见着三年不见的小丫头长大了许多,强忍着激动的心情,保持着严肃的表情捋了捋胡子:“听说你弃文习武了?”
林云渡闻言,从易千由把手抽回去的一瞬心伤中回神,震惊的睁大了双眸,一个头发胡子花白,比记忆中更苍老了几分的人以记忆中相同的手势捋着胡子站在自己眼前,她难掩激动的跑上前去抱住了他:“爷爷!小渡好想你。”
“唉哟,我的小祖宗哦,劲儿可真大,爷爷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抱散架喽。”老太傅哭笑不得的拍了拍林云渡的背,人长大了,劲儿也大了。
保持着躬身姿态的易千由暗自表示对太傅的同情:“学生能理解太傅您的痛楚。”
林云渡慌忙松开了手,拉着老太傅到前厅的椅子上坐:“爷爷,小渡还以为这次来见不到您,白来一趟了呢。”她嘟起嘴抱怨了一下,然后换上了喜色:“爷爷这次出来,是理完史册了吗?”
老太傅摇头:“谁与你说没理完史册就不可以外出的?”
林云渡转头表了杨丘仞的位置,回答的无所顾忌:“杨伯伯啊。”
坐在主椅上的杨丘仞面色不自然的假咳了声:“咳……”
老太傅又瞥了眼林云渡手上的剑:“小渡,你当真弃文习武了?”
“哎呀爷爷,”林云渡知道老太傅要发飙了,连忙抓起老太傅的一只手开始撒娇:“那些书小渡都读腻了,您知道小渡静不下来的,什么琴棋书画刺绣端贤之态,更是没耐心学,习武不仅能强身健体,在外还可以保护自己,这次在来的路上,要不是我有武功,能不能安全来到这里还是两说。”
虽然她能安全抵达濂州城与她的武功没有什么关系,但能借此说服老太傅就行了,况且青青不说,这里也没第三人知道真相。
此时第三四五……十一个人正坐在客厅屋顶上……
老大摇头腹诽:“小姐,我们听到了。”
老二同上:“小姐把我们出现过的记忆给‘抹’了。”
其他人亦暗暗对林云渡的作为砸舌……
后来……
他们还嫌肤色太白,便……继续晒太阳了。
老六很是欣赏的看着自己的手背点头:“嗯~吃饱后就应该多晒晒太阳嘛~好了,晒完正面晒反面。”
看到躺在两寸宽的屋脊上的老六忽然翻了个身,正面朝下,后背朝上,八人差点没忍住要把他踹下去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