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寺庙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千佑从文幼暖暖的被窝里一醒来就闻到了雪的味道。
怎么形容呢,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息,中间夹杂着凛冽的寒冷。
千佑动了动,没想到惊醒了文幼。文幼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慢慢地伸了个懒腰。太急,会咳嗽。
今日醒得太早,丫鬟们都在外面还没进来。千佑舔了舔文幼的脸,转身钻出了帛帐。挠门挠门,然后一个穿着夹袄的丫鬟就跑过来推开了门,一看……哟,早上好啊,怎么又是你。丫鬟进去给文幼穿戴洗漱,千佑就蹦跶蹦跶地跑去了房前庭院。
流水落石的景致已经被冻住了,融入这白的背景色里。真、高、兴、啊。千佑直接在雪上面打滚,滚得是灰麻的皮毛沾满了雪,直接伪装成了白兔子。
“我可以出去看看雪吗?”屋内传来文幼的声音。
“不行,小姐,施大人吩咐过您不许再出门沾染风寒的。”那个厨房里常打杂的丫鬟阻拦道。
哼,那我直接把雪搬回去啰?千佑狠狠在雪上又滚了几圈,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回房间。果然,这简直就是一箭双雕,既可以看见文幼的笑脸,又可以看到丫鬟的臭脸,一个字,爽。
“那我可以摸摸千佑吗?”文幼试探性地问道。
“……”丫鬟没再吱声。
瞧那丫头的脸色,千佑的感觉用两个字概括嘛,很爽。千佑嘚瑟地在她面前蹦跶上了文幼的腿,然后转身面向着丫鬟,看她气歪的脸。当然三个字概括啰,非常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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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飞雪。
商船在能望见北市的地方慢了下来。富有经验的水手们都收拾起懒散的状态攥起了绳子,进入了工作状态。岸边上有人开始吆喝,然后一些人纷纷动起来站在岸边上等着船的进一步靠岸。前面的部分小船撑起桨摇着离开,桥上观看的人也多起来。
不用说,到站了。
“客官,您要去的地方到了。”船上的伙计冲手哈着气,哆哆嗦嗦的拉开门跑进来。
戴着斗笠的人没吱声,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小布袋丢给了伙计,起身就要走。
“哎哎哎!客官我还没说多少钱呢!而且还没停……船。”伙计只知道接了钱,然后客官起了身这两件事,等他一瞬间的恍惚后再这么抬起头来找戴着斗笠一身单薄的客官时,瞅遍了周围一圈愣是没看见人。
“咦?”伙计一脸懵逼,抖开布袋倒出里面的铜板来,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六十枚铜板,分文不多,分文不少。
惊得伙计大冬天又打个冷战。
商船靠岸的地方是北市。在建康城,相比起南市和西口市,北市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但比起边淮列肆,还是差了那么一截儿。不过这位客官倒是不介意,醉翁之意本不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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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幼,你今日感觉可好些了?”施安跨进文幼的房间,惊讶地看到文幼竟然穿戴整齐地和千佑在玩儿。奇了,也神了。
昨夜施安和清水才带着贡品去了北驰道对面儿的同泰寺求平安符,虔诚地跪拜了好久。没想到……是巧合还是就这么神奇呢?
施安心里乐得嘴上一句话都说不出,一个箭步上前举起文幼,左脸右脸都狠狠地亲了个遍。胡子挠在文幼的脖子上,痒酥酥的,逗得文幼咯咯咯地笑。
“不咳嗽了?”施安惊奇地看着文幼,文幼笑嘻嘻地点了点头,“今天到现在都没有咳嗽过呢……爹爹,那文幼能出去玩会儿雪吗?”
施安的笑容犹豫了一下。
“那文幼就看看吧。爹爹你陪文幼一起看雪好不好?”文幼似乎看出了施安的不安,善解人意地降低了要求。
“好、好!”施安连忙答应,把手中的千金小心翼翼地放下来,跟在她的后面走出了房间。好久都没有见到……今年这么好的雪景。
千佑也觉得不可思议,简直是神迹啊。活了多久就缠了多久的病忽然间就好了,直接性活蹦乱跳。千佑甚至是在纳闷儿,究竟是昨天施安取的平安符奏效了,还是自己不小心被树妖淮读透了心思,树妖淮帮的忙呢?
“千佑!”文幼招着手冲千佑喊了一声,将千佑从思绪中拉回来。
不过,似乎眼下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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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客官有什么需要?”店小二搓着手,一脸的憨笑。一条抹布搭在他的肩膀上,在表示热情的同时也在用眼睛余光迅速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客人:头戴黑纱斗笠遮面,一袭素薄单衫,腰挂一把黑色青龙纹佩剑。虽说衣着单薄朴素,但直觉告诉小二,这个人并不好惹。
“二两小酒,再上点你们这儿的小菜。素的。”声音不急不慢,平静得像一潭止水。
“客官您一个人?”店小二殷勤地带着客官到了临窗可看见腊梅飞雪的地方,拉下肩上的抹布积极地擦起来,“需要小的帮您购置几件冬衣否?这天儿实在冷……”
“上菜,勿问。”
我去,什么爷这么神秘!“是是是,小的知道了,请客官稍等。”小二收了抹布赶紧退了下去,心里嘀咕但脸上仍是那番憨憨的笑容。
二两小酒,一碟儿素菜。
就这么些东西,这人居然一坐就是一下午。小二从边上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客人,回头总会看见他仍默默坐在那儿。不像是在等人,也不像是办事。
戌时将至,小二终于没忍住上前去询问:“敢问客官您何时出发呀?官爷规定的闭市时间快到了……”
香味入鼻,小二低头一看,桌上酒尚温热起汽,菜也热乎得冒烟儿。
“不急,快了。”那人端起酒杯又小小地抿了一口。
“那小的就不打扰客官您了。”小二满脸憨笑,一肚子狐疑地退下,转身就去了厨房。
“你给那桌客人温过酒热过菜吗?”小二撑在桌边儿上,看着大厨子手持双刀哐哐哐地剁肉。
“啥?”大厨子把耳朵往这边斜了斜,表示没有听清楚。
“我说你是不是给那桌客人温过酒热过菜!”小二扯着嗓子对着大厨子的耳朵吼。
“啊?……啊!没有!”大厨子反应了一会儿,嗓门儿奇大地回了小二。
这哪是什么交谈,分明就是吵架,而且还是拼了吃奶的劲儿。
奇了怪了,这店儿就我一个小二哈?没叫我是怎么温酒热菜的?小二抠着脑袋掀开厨房的门帘子,抬头一眼看见窗边的座位没了人影。
哎哎哎!这是要吃霸王餐的节奏么!小二踩着大厨子哐哐哐剁肉的节拍几步冲到桌前……
二十五枚五铢钱……分文不多……也不少。
小二急忙跑到门外看,到处黑漆漆的哪里还有客官的影子!满堂跑的热汗唰地一下凉了个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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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将过,文幼坐在房里抱着千佑和清水下棋,棋子刚落,“啪。”
“咳……”一声轻咳。
千佑感觉有什么东西,像雨水一样滴了几滴在背上,但随即,这样的雨点越来越密集。
偏头去看,文幼一脸血污,眼里尽是惊愕。
“啊——!”清水的尖叫响彻施府。血的味道迅速弥漫开来。
烛光摇曳,挣扎的光亮在绝望求生。满壁放大的人影杂乱无章地交叠在一起,呼喊、尖叫、祈祷、哀求。
“大夫!救救她……”
“救救她!……”
“救……”
谁可以救?!千佑脑中一片空白。大夫?和尚?道士?还是那些难闻又痛苦的药?……药……
对!妖!
可那只妖在寺庙,一个布满符咒,生活着会打妖的老和尚的地方……去送死吗?
算了……还是回覆舟山吧。
结果雪地上的一串脚印从施府延伸到了同泰寺门口。
原因?
在时间上从没出过错,然而今年却掐错了秋猎的日子;本知道贸然出洞的危险,可还是一个懒腰就伸出去了;可以施展幻术逃离施府,但自己又贪恋吃住选择留下……说不上感情是吧?倒更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宿命,几个月的时间把本毫无瓜葛的线扯在了一起。
于是两个持戒棍守门的和尚就看见门口昏暗的台阶上忽然多出了一大笼冒着热气的包子。两人面面相觑,呆了几秒后下到阶上,正准备伸出手端起来,所见却一霎成空。
“淮。”千佑还是小小的一只兔子,但在夜幕星光下又红得那么显眼。“求你。救救文幼。”
“若是生老病死这四样,我爱莫能助。”淮的声音从上方传下来,不夹杂任何感情。
“要是许愿呢?!”千佑朝着树大声质问道。
“千佑”淮轻轻唤了一声,“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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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哐。”施府的大门响起敲门声。门口的小子将门隙开一条缝,只露出半个头。
“请问阁下是?”小子在门缝儿里问道,警惕地看了他好几眼。
“改命之人。”黑纱斗笠下的人开了口。
“你玩儿我呢?穷得没钱买衣服都快冻死了还改命?去改你自己的命吧!”小子没好气地准备关门,却感到耳朵被人提了起来。“哎哟哎哟哎哎哎——”小子连连叫唤,“环儿环儿饶……饶命啊!”
“小姐都要……你还关门!”经常在厨房里的那个丫鬟提着小子就是一声儿吼。
“爷、爷、爷、爷!您进!”小子手忙脚乱地乱摸,终于摸到了门,然后趁环儿松手的间隙将门推开,对外面的人恭恭敬敬作出“请”的姿势。
“先生所言为真?”环儿左手打着灯笼,右手还掐在小子的脖子上,站在门口穿堂而过的寒风里,灯笼被吹得左右飘忽。
“是。”戴斗笠的人总是这么简明扼要。
环儿一愣。死马当活马医,是有这么个说法吧。“请先生随我来。”环儿打着灯笼匆匆在前面照路,凛冽的寒风里,缥缈的光亮像是团跳跃的鬼火。
“都让开!”远在拐角之前,环儿就大喝了一声,待到转过弯儿去,门口堵的一堆丫鬟都纷纷闪开了道儿。都知道,厨房有个泼辣娘们儿惹不起。
“先生请。”
戴斗笠的人并不多言,直接进入房间。只见房内乱作一团,碎碗、血迹、药渣到处都是,地上还瘫坐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床边上一个戴着漆纱笼冠的大夫坐着,而另一个男人则面容憔悴地站在一边。
“见过施大人。”这人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素白的脸。样子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出头,却拥有远超于此的沉稳气息。
可这时候的施安哪有心思注意这些。
“你能起死回生吗?”施安目光涣散,听见声音迟缓地转过头来,怔怔望着面前的素面小生。“不能,就滚!”施安怒喝。
“能。”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施安惊了一下,似乎没明白刚才听到了什么。但身体却很自动地为他让开了道。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大人明白?”男子走上前去,站在床边上,俯视着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文幼。
“若能求得小女平安,施安性命都可不要!更何说祸伏兮!”
“如此。”男子喃喃念到,“甚好。”然后伸出大袖下纤白的手指在文幼的微弱的鼻息前勾了一下,像是牵起了什么东西。
“他在干什么?”丫鬟们在门外纷纷议论道,门边上全是好奇的脑袋。“嘭!”门无缘无故一下子关过来,不知砸了多少颗头。
或许门内的人都没有见过这等东西。像是一根根的金丝结成的网,看起来纷繁芜杂,但却井然有序,恍若一幅灿烂的山河锦绣,被这神秘的男子从文幼鼻息前那么一抓,然后往空中一放,就在空中缓缓成形。伸展至施安面前,施安的一呼一吸都让这网像空中的轻纱那般产生波动消失,然后又缓缓浮现出来。
“这是……什么?”带着漆纱笼冠的大夫吓倒在床边上,眼睛睁得老大;一旁瘫坐的清水更是一脸茫然。施安结结巴巴问出这句,就再也发不出声儿——无数根金丝连接着自己甚至还穿墙而出。
“鄙人无法救命,但鄙人可以改命。改,不是将人生死一笔勾销,仅是将这个结果往后推移一些罢了。”男子一面在这张“金丝网”上寻找着什么,一面缓缓说道:“因果本自有数,一旦修改必将引起其他因果的变动。今日为小姐延喘,他日……如何,鄙人就不得而知了。”男子摸着密密麻麻网中最粗的一根,顺着它轻轻压了压。
明明轻轻一动就会飘散的“金丝网”说来也怪,偏偏在男子那儿就显得格外听话。“找到了。”男子轻轻说道,然后指间一动。顿时密密麻麻的线之间就腾出了一块空。然而在这个空之后位置的那些线却纷乱纠缠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副锦绣之间出现的不和谐的线疙瘩。
金丝网的光线逐渐黯淡下来,直至消失,施安都怔怔地望着正前方没有反应。
“施大人!小姐脉象……唉!活啦!”床边上的大夫倒是很尽责,就算吓瘫在地仍未松开把脉的手。这会儿第一个大呼小叫的就是他。门外的下人丫鬟们一个前扑,直接压垮了门,层层叠叠堆在门口,活活一座人肉山。
“文幼!”施安看着女儿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喜极而泣。
“打水打水给小姐洗洗脸!”
“快起来!还准备压多久!……”
“收拾一下这么乱!……”
人声鼎沸。
“敢问仙人姓名?”施安扑通一声跪在男子面前感激涕零,清水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泪眼婆娑。“仙人救命之恩施某定不敢忘!”
“施大人言重。鄙人司命门弟子,不言姓名。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还望大人日后多多珍重。”男子拿起斗笠,理了理黑纱戴上。“鄙人只有一事相求:请施大人代鄙人将此封书信转交一僧,号‘无常’。十年后普通元年,此僧自会上门。切记到时勿施一米一饭,交与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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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雪飘飘洒洒,同泰寺的一草一木皆披挂银装。
“千佑,你该回去了。”淮身上覆满了白雪,可面前那只被雪掩了一半的兔子仍默不作声地蹲在那里。
“我在许愿。”千佑抬起头来望着这黑漆漆的树影。
“叮!”不知哪里的香钟又烧落了一枚铃子,击在下方的铜盘里。
“二更了。”
“我知道,我再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