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影默总以为,她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有时候情绪上来,她会和他说:这个世界上最好只有我们,或者只有我,没有我。他大概是宠溺的样子,然后发一个笑哭的表情过来,夸一句:好诗!她和他隔着几千公里的空气与人烟,没办法要求他能想象得到她此刻恍惚的样子,但是她能感受得到他在努力地掩盖着事实,企图以轻松的语气化解这一切。他总是这样。
放假回家,收拾旧物。中学时代时总是标榜自己是个喜欢怀旧的人,一张纸条,一张明信片,她总是小心地收拾在抽屉的底层。可是过了中学时代的那一个蒙蒙细雨的早晨,她把所有的不堪和美好全部收拾好装在了栗子送给她的月饼盒里,埋在了高中宿舍单杠区的那片泥土里。
她挖了很久,确保雨水什么的不会在将来轻易地把它掀起。至今,她也还没有勇气去把盒子挖出来。总以为自己封存回忆是为了以后捡拾出来回忆感叹青春的易逝和多变,可是实际上,在它封存的那一段时间里,就已经慢慢地开始遗忘。直到某一个瞬间,从梦中惊醒。
盒子埋掉了。记录着各种欢喜友好和善的证明,随着渐渐淡褪的字迹沉入地底,和蚯蚓共生,浸入泥土的深邃。但是那些字迹承载过的事实和情感,却挥之不去,伴着梦魇侵袭而来,裹挟着浓切的恨意与不解,弥漫着小家子气般的哀怨,纠结在那一段年岁的上空。那是不能触碰的禁忌,碰了之后就让此刻的庞大化为虚无的。
当产生想把记忆清除的想法,注定开始一场愚蠢的祭奠。生活的周遭统统开始与你作对,一个不经意的习惯,电视剧里一个不经意的语气,一个突然闪光在脑海的感觉或是场景,更不用说你永远无法清除干净的那些实实在在的证明。当你开始选择遗忘,就已经开始一场不知输赢的战斗。
陈影默捂着满脸的泪水,心揪成一团,却还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的麻木起身,任凭眼泪顺着脸颊留到最底下然后一手抹尽——习惯麻木是避免疼痛的好方法。
在新的环境里,她早已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除了学会对别人隐藏,更学会了对自己隐藏。这个整日在世界上游荡的躯壳并不是真正的她,夜里安稳入睡默数百般命运的也不是她,只有那个角落里一直躲着的沉默的安静的,静静观察着在这世上胡作非为斩乱初心的肉身和灵魂渐渐剥离,沦为一个柔弱无知庸俗不堪惹人生厌的自己。
那就跳过中学时代吧,总有一个美满值得回忆的时候。影默这样想,童年该是最无忧无虑的吧,那个时候最疼爱自己的奶奶还能包容自己,自己还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对抗。可是她忘记了,童年时,她无比渴望着的,是摆脱童年的如今。那个时候骄纵无知,全然出于个人的自信;如今的孤傲难近,却是源于满身的荆棘刺痛。
她不适合这个世界,他是她和这个世界的接口,影默这样想。
但正如开始所说,他最擅长的,是拖延他们的死期。当抛开他来看,她似乎能够过更久,在影默看来,每一个要记挂的人都是软肋,都是前世的债,躲不掉必须要偿还,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情感因子,直到消耗干净,无泪可流。
他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但他是唯一的那一个。他是她大部分的期待的寄托之处,他也是她大部分悲哀的来源之处。他横贯她的最慌乱的岁月,给了她最为平凡激荡的一段光阴。他凌驾于其他奇迹与温暖,只因为他的身上背负着很多他不自知的平淡的期许,他是这世界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缩影,是她用以逃避和安慰自己的小窝,是所有宏观与微观的结合。
在米兰·昆德拉的《无知》里面,有一个人物叫米拉达。她的出镜显然不算多,偶而几次配角的颜色,以及一章仅有“她”字的叙述。但昆德拉的书里,每个人本身的颜色都过于浓烈,米拉达亦是。她从不改变发型,只为掩饰耳朵的残缺,而这,是年轻时的质问,是仪式感和青春的大义凛然所付出的代价。
在陈影默眼里,她自己就是米拉达。
想要变得悲壮却最后无端端变得可笑的米拉达,从此掩耳孤身一人守着残缺记忆的米拉达,仍然与世俗交道无法脱身的米拉达。被生活和命运牵线的米拉达,在生活变化的惊喜面前,是否也曾想过接受自己的残缺,选择丢弃自己那一份孤独的自卑和自恃,重新融入简单的快乐中,平凡地生活呢?
也许是想过的吧。
因为尘世的烟火是那样带有温度,而她伸出冰凉的手指却未能抓住一丝一毫。隔岸的欢笑声也近在耳边却触而不及,终因为自身的寒冷选择了停滞不前。
如果我们执意要把一个人的感情,从理智到冲动都划成等份,这一辈子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形形色色的人,我们唯一要抉择的只是拿什么情绪去回应对方。如果事情是这样简单,如果相处就是这样简单,如果和世界妥协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相爱是这么简单。如果她一开始就没有想要接近那些曾经的好奇心,那些在校园五楼的柱子上未干也未来得及被雨水冲刷的姓名,流散在学校的各个墙面上黑板上的刻痕和指痕。
如果放下是这么简单,只是一种情绪的抽干,继而另一种情绪的填入。记事起的所有刻在脑海中的年轮像婴儿时期流下的口水和幼年时丢掉的乳牙一样一闪即过,那么如今的思想的重袱便是棉花一样的存在了,那种平凡和真实,才是最值得守护和记忆的。
迟梓喻
袁洁
贺堇恬
邹冉
张浅
韩灏
霍寒睿
……
以及陈影默。
这些默念过无数遍的汉字的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