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下了两场雪,每场都下了三天。
阳光斜斜从树隙逼进,照亮一地扎眼的白。流光斑驳,岁月静好,整个世界都那么温柔。
程染是爱雪的。南方的孩子能见到雪能像雨一样倾盆的机会不多,只可惜在大雪天仍要留校完成科研课题的最后进程又是另一种境地了。
欣慰的是,林老院士始终跟学生们一同泡在实验室,整理好最后一个实验后已临近新年,林老愧疚地对各位表达了歉意。然而医大的学生都十分敬畏这位德高望重的院士,并不觉得气愤反而有些小小的欣喜。
多数组内的同学家住C市,相互告别后便匆匆收拾好行李回家了。
这里是C市东南角的大学园区,马路两边却四处可见各种小工厂小作坊。程染带上实验用口罩爬楼,在阳台围墙上一抹手后皱起眉头,感叹了一会环境污染,保护环境从我做起!
回宿舍脱掉白大褂后,手机闷闷地响了起来。
程染撇了眼来电提示,叹了口气接起了电话,机智地开了免提。
那头传来浑厚粗野的“问候声”:“你个小家伙,翅膀硬了是不是!这么久都没回家也不晓得打个电话,知不知道今天晚上是小年夜呀!快给我回家!”
程爸粗犷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寝室,程染连忙嘿嘿赔笑,“老爸,我跟你说了在学校有几个项目没做完要晚点回来的,您别生气嘛。”
“小姑娘家家的搞什么,什么事能耽误过年啊。”程爸不领情。
程染只敢在电话那头撇撇嘴,声音脆的不自然,“哎呀我知道了,我马上回来哦。”不要命地挂断了电话,上12306订动车票。
然而客服用她温柔的嗓音提醒着程染,由于天气原因,铁路停运哦。程染难以置信地拉开寝室南边的窗帘,险些昏倒。铺天盖地的白,似要席卷整个城市。
颤抖着告诉程爸这个惨绝人寰的消息时,程爸诧异地沉默了许久,才严肃地主张安全第一,让她先在学校住几天,等雪化了再回家。
程染觉得心头一暖,明朗地答应着,“让我妈给我做点好吃的等我。”
道别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到了想念。
程染感到深深的无力,整个寝室楼空空如也。
裹上雨衣正欲去超市卖点粮食屯时,恰巧遇见了开车离校的林老。
老人家热心地摇下车窗,“小程啊,是不是下雪回不了家啦?”程染差点要热泪盈眶,委屈地连连点头,橙红色雨衣帽下的鼻子被冻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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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亲眼见到,程染绝不会相信投身医疗前沿的堂堂院士,居然住在市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区不到八十平米的房子。相较于当今那些在灰色地带乐此不疲的“叫兽”们,程染对林老愈加敬佩。
那是程染第一次遇见林烬,他一身深色宽大毛衣,头发凌乱得十分随意,高大挺拔的身材逼得她需要稍稍仰视,俊朗的眉眼却是一副惊讶之意。
程染有些失神,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反应过来其实有些不礼貌,方才微笑问好。
林老乐呵呵得拍了拍程染面前这个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许僵硬的男人,佯怒道:“别这么冷淡嘛,这是小程,爷爷我的关门大弟子。”
林老难得幽默,他倒是一点不捧场。几步走到小客厅的沙发上随意地坐下,不置可否。周身散发一股不容接近的清冷。程染以为是他的不欢迎,觉得有些尴尬。
林老换了鞋,与程然客套了几句,便接过程染手里的资料缓慢地踱入书房。
程染呆立在客厅,望着林老的背景若有所思。
“医大的?”沙发上的男人慵懒开口,语气似乎带了些不悦,一些不确定,还有些恍然大悟后的松懈。
程染抿嘴,有些局促,“是,我叫程染。”
她似乎听到了他嘴里溢出的轻不可闻的笑声。
“小姑娘,别站着,坐坐坐。”
程染才见到从厨房端着菜出来的老奶奶,笑意盈眉,招呼着这个陌生但是看起来十分面善的女孩。林老恰好出来,也笑,解释道,“小程是外地的,这几天我们赶项目急,让人留校了。这不,下雪了,也回不去了。我琢磨着,今小年夜,我带小程回来吃个饭……”边接过奶奶手里的菜,转身嘱咐程染稍等。
程染辈分大,少有如此与爷爷奶奶相聚时。而林老夫妇的热情也让她觉得异常温暖。大约是觉得总是站着不礼貌,她拘谨地坐在了沙发的另一侧,小心翼翼地转头观察这个过于冷淡的男人。
年轻,嗯,光看侧脸好像也挺好看的……跟林老不像嘛。
程染不巧得跟这个侧脸貌似挺好看的男人漫不经心的目光相遇,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微妙感觉。她从来不是畏畏缩缩的人,便做了一个自以为友好的微笑。可能是因为她笑得太开,旁边的男人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目光。
一顿饭吃得特别温馨,林老夫人慈眉善目,一句一句问着程染学校的情况。林老佯装不满,明明这些东西问他也是一样的嘛。程然动容地笑。
林老夫人夹了块肉片给程染,慈爱的抱怨:“小姑娘为什么要去学临床呢,多辛苦呀。学校离家也远。唉小染你是B市人对吗?”
程染笑着点了点头,并不反感这个老太太善意的啰嗦,低头将老太太夹得菜全数吃完。
林老夫人看着,眼底的笑意更深。
林烬不动声色地吃着饭,睫下的目光没有聚焦,仿佛是陷入了一场遥远的回忆中。
老太太话锋一转,偏头问林烬:“你爸在家吗?”
林烬冷静地收回目光,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却是有些敷衍,“在医院。”
原来是医生世家,程然暗暗惊呼。
程然有一个高中同学,成绩优异,却是铁了心地想学中医。高考前向位于A市那所号称中医药界的黄埔军校递交了自主招生的申请,结果却是连初审都没过。致电招生办,那边号称申请人那都是七八代的中医世家。自此,程然便对这种世袭有种莫名的崇拜。
一顿饭吃得无比欢乐,程然心里阵阵暖意。
林老还不放心地嘱咐道,若是明天雪还不停,万万不可贸然上路。
程然真诚地道了声谢。
正月里的天暗的早,程然起身拿起椅背的羽绒服告辞。
林老推了推沙发上躺坐着的男人,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是要他送送人家。可他偏偏装作不懂,翻了个身继续看电视。
这小子。
林老微恼,轻咳,继续提示:“小染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这下连程染也听出来了,慌忙摆手。
“不用了,不用了。还不算晚,我打车回学校很近的。”
林烬被逗乐了,他也没说要送,听起来好像是拒绝的意思。
他起身,迈开修长的腿去内屋拿了大衣,扫过这个小女孩微微睁大的杏眸,勾了勾嘴角,先她一步开了门。然后转头迎向程染丝毫不掩饰惊讶的目光,骄矜地抬了抬下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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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掉落的雪在沥青路上铺下薄薄一层积水,每走一步便溅起水花。路灯在昏暗的夜里开出了一朵朵璀璨的金花。
出来时只带了一把伞,林烬看着不断远离自己的女人,叹了口气。
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她的发上,肩上,雪白如凝脂的脸上因为冷泛起粉红的晕。
“过来点。”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程染微微觉得不自在,但也局促地向他靠了靠。
程染是个慢热的人,此时不免有些尴尬,有些刻意的寻了话题。
“嗯,你也是医大的?”好像并未在学校见过他,也许是已经毕业了。
“不是。”林烬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程染低头,并无惊讶地哦了一声。
两人一深一浅地踏过雪地,路灯讲两人的影子拉长,朦胧地覆盖上一层淡黄色的光芒。
程染悻悻地转头看了看撑伞的那个姿态挺拔的男子,以为没有话题可以再继续时,他忽然继续道:“我是A大的。”
意料之中,程染的动作顿了顿,只觉得心脏猛然一缩。程染吸了吸鼻子,没骨气地再一次想到那个人,那个当年一直被埋在心里,被她当做信仰一般坚持的人。
本以为喜欢不需要回应再难堪也是幸福的,本以为再浓烈的心情也会转淡,可是四年了,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会隐隐觉得心疼。
程染胆子不大,却也少有怯懦的时候。
而这些怯懦,恰好全部给了那个人。
想着想着眼眶就有些发红,程染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心里有些沉闷,没出息啊。
林烬的视线似不经意地撇过突然悲伤起来的她,在心里无奈发笑。
Oncemore.
气氛忽而变得诡异,两人各自沉默地来到路口。江边的建筑并未因下雪天而隐去光彩,反而振作地照亮江景。霓虹的光彩落在程染那张藏不住心事的脸,林烬觉得是时候道别。
他忽然停下,将手里的伞塞给再一次愣住的小染。
“手机。”
程染乖乖掏出手机。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挺拔的身材在她手握的伞下微微弯下,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她的手机上输入一串号码。“到了告诉我。”
然后伸手叫了辆的,语气可能是他也不曾料到的温柔,“走吧,伞你拿着。”
白色的精灵蜷缩着在漆黑的夜里,好像什么正要横空出世般又喧闹又寂静。
程染真诚地道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