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清晨,天光微亮,林毓就起身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虽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作息还是很有规律的,因此就有了早起的习惯。这家悦来客栈虽然靠近西门,却是闹中取静,推开窗户,只见天井小院中有一株老树,树上的夏蝉正振翅而鸣,外面市井繁华,有人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林毓洗漱完毕,便去天井小院中晨练,他打了两套太极拳,感觉神清气爽,浑身通泰了,方才收招,静立闭目片刻,回房换上一套干净布衫,与巴童下楼用饭。那客栈掌柜想得甚为周到,早上还有饭食供应,几碟风味小菜,白粥任用,林毓吃得倒也津津有味。
……
辰时,主仆二人随朱骐骥一众离开客栈,准备从玉山县的西门出城。玉山县水陆交通便利,西门之外即有埠头通金沙溪,顺金沙溪而下可直抵广信府城上饶,其实广信府离玉山县不远,水路约摸八十里,不过这段水路虽然可以通航,但水位较浅,不能航行大船,若走水路只能雇小舟撑蒿鼓棹而行——
朱骐骥一行人马众多,当然不可能乘坐小舟,他们准备今日走官道,过了沙溪镇和灵溪镇,就可到达广信府城,然后在上饶歇一夜,明日再搭乘大商船顺信江西下——金沙溪流至广信上饶,就不称金沙溪而开始称作信江了,信江由于汇合金溪水,丰溪水和灵溪水,水流充沛,水面平旷开阔,能航行大船,这些大船上甚至还有马房,到时候可以从上饶的三港渡口可以搭乘这些去鄱阳湖的大商船,再溯赣江去会城南昌府。
车队共有三辆马车,杨舜琼和婢女绿裳乘坐绿帘大马车,行李用具都放在另外两辆马车上,马婆婆也坐在最后面放行李的那辆马车上。
出了玉山县西门,只见路旁两侧市肆繁盛,店铺鳞次栉比——西门外濒河为市,有很多南北往来的商贾在此聚货交易,人气很旺,药材铺、南货铺、丝绸铺、生纸铺、典当铺、酒楼茶肆等已经早早开张,就着街道挑出五颜六色的各种招牌幌子,迎风招展。一路行来,但见器物洁净,极为丰富,甚么浮梁的瓷器茶叶,浙江的湖丝绫绸,松江的梭布棉布,福州的黑白砂糖,漳州的荔枝龙眼等是应有尽有,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南腔中夹着北调,喧嚣盈耳,热闹非凡。
林毓就骑着小黑驴,巴童则跟着马车步行,好在行李和书箧都放到马车上了,巴童脚力甚好,走得很轻松。
巳时初刻,一行人经过了玉琊溪上的西济浮桥,此处离玉山县城大概七八里地,没有了市肆喧嚣,眼前一片平畴旷野,令人豁然开朗。这条官道向西直通广信府,左侧是金沙溪,右侧起伏连绵的山峦就是怀玉山——怀玉山又名玉斗山,起自浙西边境,向西南蜿蜒百多里,地分大明浙江、南直隶、江西三省,其东为浙江衢州府的开化县,东北为南直隶徽州府的婺源县,山之阴则为江西饶州府的德兴县,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林毓脚下的这条玉琊溪发源于怀玉山玉琊峰,自北向南而流,就在此处汇入金沙溪,林毓手搭凉棚,向北望去,只见玉琊溪两侧,坐落着密密麻麻的作坊,怕不有四五百座之多。
林毓心知这些就是造纸槽房了,江西文风昌盛,家家户户都能闻弦诵之声,读书就要写字,对纸张的需求量很高,因此江西盛产纸张。造纸需要起立槽房,这些槽房大都坐落在水流湍急,便于漂洗的地方,玉琊溪峡口正是造槽房的绝佳之处,还有一个便利之处就是产纸之后,可顺金沙溪而下,从信江装船运往全国各处,甚是便捷。广信府的玉山、铅山、永丰、上饶、贵溪等县都产纸,而玉山县更是大明江西造纸业的中心,出产的楮皮纸、白鹿纸、高帘纸、官柬纸等,行销大明两京十三省。
……
时间充裕,车队也行得慢,林毓骑在驴上悠然欣赏田园风光,巴童脚步轻快,嘴里哼着曲子,有时候折路边一两朵野花,并不觉得走路有多累。
过了玉琊溪之后,丘陵坡地就多起来了,抬眼望去,岭坂坡地上开垦了许多半月形田块,这些田块高低不等,上下相接,层层而上,形如阶梯,这就是梯田了。
时节已近立秋,今年的早稻已经开镰,岭坂之上,农夫农妇,头戴遮阳笠,或持稻禾甩打脱粒,或弯腰持镰割稻,垂髫童子,三三两两,挎着篓篼在割稻人后面跟着,捡取遗落的稻穗谷粒放入篓筐,一派农忙景象——生活似乎很美好。
巴童快走几步,赶上去和骑驴的林毓并道而行,兴致盎然道:“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太平盛世的农家田景,少爷不作首诗吗?”巴童很得意,觉得自己刚才这话讲得挺有有水平,这句诗也很应景,少爷说得对,熟读唐诗三百首,是不会作诗也会吟啊。
林毓语重心长地说道:“巴童,记住一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巴童不解,不过他不懂就问:“少爷这话是甚么意思,啥丰满啥骨感?”
林毓笑了笑,没有说话,心中却想:“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诗人所赞美的田园风光,寄托的只不过是诗人的理想,现实哪有那么美好?田中劳作的百姓,除了要交田租赋税,还要承担各类劳役,要是碰上旱涝蝗灾,没了收成,交不起田赋役银的,也只能沦为流民,甚至盗贼了——两百年后的小冰河时期,不就是因为没了收成,天下盗贼蜂起,最终酿成甲申之变,成为汉民族心中永远的痛么?”
甲申之变?他觉得自己想得未免也太远了,自己今年也才十八岁,难道要为两百年后的事情忧心吗?不过有些事情是可以做的,毕竟自己还有五百年先知先觉的优势,上天赐予的机会要珍惜啊。想到这里,他胸中开阔,禁不住放声歌唱起来:
“我要像梦一样自由,像天空一样坚强。在这曲折蜿蜒的路上,体验生命的意义。我要像梦一样自由,像大地一样宽容。在这艰辛放逐的路上,点亮生命的光芒!”
歌声激越,随风飘荡,引得不少弯腰劳作的农夫农妇都纷纷起身望过来,脸上露出笑意,这个少年郎唱的不知是哪里的山歌,不过这调子很好听哩,带劲!
唱山歌可以解乏啊,岭坂之上,就有头戴遮笠的农家妹子也来了兴致,摘了遮笠,舒张双臂,开口唱道:
“哎呀嘞——
廿都洗衫刘三妹,借问先生哪里来?
自古山歌从口出,哪有山歌船载来?
山歌又好声又靓,画眉难比妹歌声。
上岗过坳唱一首,百斤担子也变轻。
……
心肝哥——”
山岭田野之中顿时欢声笑语一片,似乎终年的风吹日晒,辛勤劳作,此刻都有了意义。林毓则已经呆住了,这农女的歌声如浪激江岸,高亢奔腾,又急速退去,低炯婉转,起伏跌宕,饱含情意——真是民间好声音啊!
马车内的婢女绿裳忍不住掀开窗帷往外看了看,放下窗帷,轻声笑道:“这个林书生,不知道是哪儿的人,会唱这么奇怪的山歌,不过,唱得还真不错,嘻嘻……”一会儿又道:“这些田家女子胆子真大呀,唱的山歌里都哥啊妹啊的,咦,小姐你怎么了?……”
……
中间那辆华丽的大马车突然停住了,策马走在前方的朱骐骥不知发生了何事,挥手打了个手势,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
“林公子,你快过来一下!”林毓听到车里的绿裳在焦急地唤他,他心内一紧,跳下黑驴,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隔着窗帷问道,“绿裳姑娘,怎么了?”
“别问了,你先上来再说!”绿裳在里面嗔道。
“不要上来,我没事儿!”车内杨舜琼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焦急,有些慌乱,似乎想阻止绿裳,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绿裳掀开了绿色车帘,催促林毓赶紧进入车厢。
只见美貌少女杨舜琼秀眉微蹙,两颊绯红,一只手捂着肚子,状如西子捧心。
绿裳不待林毓询问,说道:“我家小姐刚才腹痛难忍,都疼出汗了,林公子赶紧给小姐再看看吧!”
“绿裳,你太不像话了,快让林公子下车去吧,我过一会儿就没事儿了。”杨舜琼蹙眉嗔道,仍然捂着小腹。
“小姐你就别撑了,昨夜儿也是腹痛了一夜,我说请林公子过来给你看,你就是不肯,现在是逞能的时候吗?”绿裳的语气中带着责备。
林毓就过去搭脉,杨舜琼无法,这么羞人的事儿又不能明言,只好配合,心底盼望林毓快快下去。不一会儿,林毓心中已经了然,这是女子每个月都要有几天的啊,两世为人,他自然知道,有些女子的痛经之疾是非常剧烈的,甚至会痛得昏厥过去,只是,这个婢女难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林公子金针妙手,就再给我家小姐针灸吧!”昨日的遭遇,让绿裳对林毓的针灸术充满了迷信。
林毓心想,看来这个绿裳还是不懂人事,金针针灸确实可以缓解痛经,不过这是要刺血海、关元、三阴交穴的,这些都是女子的隐秘部位,岂能让自己一个陌生男子施针!
林毓微笑道:“绿裳姑娘,不必惊慌,舜琼小姐这是因为舟车劳顿,身子有些失调,这样,你可摩擦双手,待双手热了,轻轻敷在杨小姐的小腹上,然后再转圈轻揉。哦对了还有,不可喝生水,实在口渴,那就小口抿在嘴内,一会儿再温吞下去。”
绿裳若有所思,杨舜琼俏脸绯红,这个林毓成亲了吗,怎么连女儿家的这些事儿都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