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统十三年六月二十三,大暑。
“轰隆隆!”
一声雷动,唤醒了沉睡多时的乌云,它们睁开惺忪的双目,仿佛士卒得了军令,张牙舞爪地便往四下里汹汹散了开去。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手执如椽大笔,饱蘸了淋漓的墨汁,就以这苍穹为画纸,在泼墨挥洒。于是便见那满天翻腾的乌云,就如同老树上的一朵朵墨梅,在巨大的宣纸上不断地氤氲绽放开来。
又似乎有人躲在那天幕之后,在不断地调兵遣将——风乍起,雷轰鸣,风助雷威,云借风势,顷刻功夫,便拉成了一张乌黑的大幕,将适才还是白艳艳的天空,遮了个严严实实。
天穹立时阴晦了下来,接着又有一道闪电悍然划过,宛如一把凌厉的光剑,劈向昏暗的天幕,天门开处,电闪雷鸣,黑云翻滚。
……
此处正是大明浙江省与江西省的交界,一条官道横亘于山野之间,官道的右侧是平畈丘陵,左侧是连绵山林。
这条官道东起浙江衢州府,往西一百六十里,直抵江西广信府,乃是大明闽浙赣东南三省的商旅要道——从广信府永丰县的木城关或者铅山县的分水关,翻过武夷山仙霞岭,就可南下进入闽中八府;或者从广信府城上饶县的三港码头,顺着浩浩信江,往西北而下,可直抵鄱阳湖。
经由鄱阳湖,无论是从九江口进入长江再去南北两京,还是溯赣江南下转大庾岭再去东西两广,都是非常方便,可以说是闽浙赣三省的咽喉之道。
苍穹之下,原野苍莽,山林耸翠,山林旁的官道上,此刻却有主仆二人正在慌然赶路。
“少爷,少爷,瞧这阵势,大雨立马就要来了,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个避雨的地儿,可怎生是好?”那小僮仆抬头看了看弥天的乌云,发愁地问道。
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还算清秀,肩上背了一个行囊,手中牵着一匹个头不甚高的黑毛驴,此刻正回头看着骑在黑驴上的少爷。
那少爷气定神闲,指了指左前方一座起伏耸翠的山峦,说道:“巴童,客栈的店主不是说了吗,过了常山界,往前头再行五六里路,就有个名为普宁院的寺庙可以歇脚,咱们快走几步,正好进去躲雨。”
听少爷的语气十分笃定,小僮仆巴童顿时心安了不少。
主仆二人今日是鸡鸣即起,从浙江省衢州府常山县出发,不过半日功夫,已过了浙赣交界处的草坪驿,转而向南,进入江西省广信府玉山县境内。
早上出发时两人曾向店家打听,得知过了草坪驿,复行十几里路,便能看到武安山。在武安山的北麓,有个名为普宁院的山寺可以歇脚。
此刻两人走在山间官道上,右侧是发源于怀玉山南侧的金沙溪,左前方连绵起伏的想必就是武安山。
按店家的说法,这武安山麓的普宁院距今快有八百年了——唐朝时有个著名的“丹青宰相”阎立本,为了躲避武后的迫害,跑到江西玉山县隐居读书,在此地他遇到了禅宗六祖惠能大师,经过大师一番点悟,阎立本舍宅为寺建了普宁院,并在寺后给自己建了坟墓,将身后事委托给寺僧照管。
千百年来,普宁院香火鼎盛,可惜元末的时候毁于兵火,国朝宣德年间重建之后,信众络绎不绝,但后来一场大火,却又将寺宇焚毁殆尽。
三年前,也就是大明正统十年,有僧人发愿要筹募善款重修普宁院,不过等寺院盖好了,山贼却来了——玉山县地处浙闽赣交界,浙西处州的矿盗聚众盗矿不成,干脆揭竿造反,各地豪猾剧盗纷纷影从响应,声势浩大。一些小股的山贼,还不时的从浙江处州龙泉等地,越境来到江西广西府玉山、永丰等县扰掠,寺僧惧怕逃散,这普宁院也就荒废了。
……
“店家劝我们不要着急赶路,最好与人结伴同行,说这年头从衢州府到广信府的山道颇不太平呢?”想起早上店主的一番劝说,小书僮巴童不免有些心慌。
巴童觉得店家是出于好意,但两人一路行来贪恋山水美景,已耽搁了不少时日。少爷怕误了行程,执意要一大早就赶路,他也只好听少爷的。
林毓少爷只比他大了三岁,不过巴童对少爷却很是崇拜,带着几分畏惧。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巴童也说不清楚,反正这三年来,他瞧着少爷像变了个人似的。
少爷能说准很多没发生的事儿,少爷看过很多没听说过的书,少爷知道很多没去过的地方,少爷会突然蹦出一些新奇的词儿——比方说,巴童曾问少爷,为什么我们总是先看到闪电,后听到雷声呢?少爷的回答是,因为闪电的速度比雷声快。那巴童就问啥叫速度呢?少爷回答说,就是电母前面跑,雷公后边追,电母速度快,雷公追不上呗。
巴童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少爷也很有意思。
不过巴童记得少爷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前他性情急躁,读书也不甚用功,只是三年前家中变故,少年生了一场大病,病中的少爷像是被鬼神附体了一样,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吓得巴童噤若寒蝉。
之后,少爷就变得连从小就跟着的巴童都有些不认识了。
莫非少爷在病中开了天眼?
老辈人说,人本有八窍,但每个人生下来只开了七窍,只有极少数蒙受天眷的人,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开启天眼,也就是第八窍。天眼一开,便能识过去未来种种事——据说国朝的帝师王佐,诚意伯刘基刘伯温,就是个八窍皆通的人。
刘伯温可是与诸葛亮齐名的奇才啊,通经史,晓天文,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一只天眼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辅佐太祖爷赶走了蒙古人,开创了大明朝……
天眼开在人身上的哪一处呢,不会是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吧?巴童情不自禁地又看了看少爷。
……
“巴童,你这样怪怪地瞧着我做甚么?快把书笈和行囊都放到黑皮的背上,咱们抓紧疾步,很快就能赶到普宁院了。”
少爷下了驴,帮助巴童卸下行囊,都负到名为“黑皮”的小黑驴背上,巴童顿时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
少爷撑起黑色大油伞,迈开步子前行,巴童急忙用油布将行李遮挡好,牵着小黑驴迎头赶上。
……
山道蜿蜒,主仆二人在前方一路小跑,那瓢泼大雨就在后方急急地追来,两人虽然有油伞,奈何这雨来得大且急,衣衫还是被打湿了。
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啦地肆意泼洒在山林莽野之中,须臾功夫,天地之间已是一片苍茫。
两人一驴,低头在驿道上冒雨疾行,空山寂阔,四周只闻得沙沙雨声,走了约莫两里多路,果然见到不远处的驿道旁,挑出一角山寺重檐,主仆二人心中大喜,赶紧奔入避雨。
这是一处破败的山寺,寺门上方的石匾上刻着“普宁院”三个大字,也不知是出于何人之手,写得倒颇有几分风骨,但上面的黄底黑漆都已然剥落,那店主说得不错,这普宁院看来确实荒废已久。
二人入得寺内的正殿,俱已是狼狈不堪,且喜殿内干净宽敞,大概是常有行旅之人在此歇脚休憩的缘故。
巴童忙将黑驴背上的行李卸下,掀开油布检查包袱内的衣物,发现没被雨水打湿,这才舒了一口气,他将油布取下来抖甩了几下,这油布刷了两遍熟桐油,防水性能很好,雨水落在上面就好似打在荷叶上,簌簌地滚落下来。
少爷抖了抖长衫,从包袱里拿出一条布巾,边擦拭边对巴童说道:“巴童,去看看书笈和药囊有没有被雨淋湿?”
巴童闻言赶紧放下油布,先去检视书笈与药囊。
“少爷,书笈没进水,可药囊不见了!”巴童忽然焦急地叫了起来,语带哭腔。这个药囊里备有常用的行旅草药——桂枝、葛根、茯苓、干姜、甘草等等,还有有一盒针灸用的金针。
这盒金针曾是巴童的梦魇,三年前少爷师从简斋先生习练针灸之术,平时连哄带骗,没少在自己身上扎穴练针——不过,这简斋先生可真是个神医哪,不仅治好了少爷的病,短短数月,还教会了少爷岐黄之术,巴童平时有点伤寒发热什么的,让少爷开一帖药,保准就好,巴童觉得应该给林毓少爷起个外号“林一帖”。
“莫慌,方才雨大风急走得太快,该是掉在道上了,说不定就在寺门外,好在这个药囊是羊皮的,雨水难浸,等雨稍停我们回头找找。”少爷走过来安慰道。
巴童哭丧着脸,少爷没责备他,反而令他更难受,若不是少爷制止,巴童已经冒雨冲出去找药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