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那束红光已经消逝了。
绿色的树浆决堤般的从玉橼的身体中涌出，她的腹部，已经被开了个大洞。
她猛地跌在污浊的泥水坑中，树枝折断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那些周遭的林木，在大雨的冲击下，树叶开始纷纷脱落。
一片狼藉。
楚莫离手握着桦舞，呆呆地看着她倒下，感觉双脚犹如千斤般的沉重，不知是该跑过去，还是停留在原地。
桦舞的剑光还在闪着，不时仍有少许绿芒从四周的林木中汇聚而来。
上官飞琼有些不知所措，她万万没有想到过，自己身为人界第一大门派凌霄城的弟子，竟有一日，为一只妖类所救。
她斩过无数妖邪，却未曾相救其一。
楚莫离亦是如此。
他们此番深入望云山，初心非助玉橼，只是为了救望云村中那化作木人的百姓，只是为了，斩杀那巨树，只是为了，行凌霄城中所传授的“道”罢了。
仔细想想，真有些讽刺，他们自修道以来，所谓的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此时看看，不过也都是头顶正义的杀戮罢?
杀人为杀，杀妖则不为杀?
杀人为恶，杀妖则为义?
他和她的心中，都有一丝恍惚。
巨树余下的树冠，竟开始渐渐枯萎，挥散着红色雾气的树叶也开始凋落，树干的颜色变得灰暗了许多，似是非常虚弱。
玉橼就躺在上官飞琼的脚边，她下身的根须和双臂的树枝枯萎了起来，她的面容也开始略发干枯，颜色像是缺了水的幼苗。
她还有一口气在。
她喘着气，不停地发抖，艰难地转头，抬眼看看上官飞琼，又侧目看看楚莫离。
她牵强地微笑了。
雨水从她身体的缺口涌入，与止不住外溢的树浆混合在一起。
她就快死了。
楚莫离提着桦舞，终于还是向她走了过去。
玉橼看着他走来，费力地张口，道，“其实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我知道……你们很厉害……我就要……死……了，我求求……你们，要打……打败树爷爷……救我的……救我的丈夫……他若是……好了……不要和他说……说我是个妖怪……就说……我死了……下辈子……我还要和他……在一起……”
她说着，身体枯萎的越来越快，她的脸也从颈下边缘开始，逐渐的木化。
上官飞琼也走上前来，看不清她的表情，唯见素手翻动，掌心化出一个太极光图，轻压在玉橼的身上，片刻之后，手收，图散，对楚莫离摇了摇头。
楚莫离面目僵硬，或许是冷雨所致，或许是心中恍惚所致，最后只是对玉橼点点头，道了声，“好。”
玉橼充满感激地点了点头，“那真的……谢谢你们了……”她把头转回，目光呆滞地看着布满阴云的天穹，视若晴空般，抽搐着，用了最后的力气，说着。
“你……你的剑……或许……我还能再帮你们一点忙……一定要……打败树爷爷……”
“我真希望……到下一世……我……能是个……人……”
语终，合目。
她的身体，已全部木化，全部枯萎，成了一株死木。
在最后一刻，已是在最后一刻，她的表情，竟看不出些许的痛苦，反带一丝安详。
她死了。
那一瞬间，天地之间，有些寂静。
她身体中央的缺口，已不再向外涌出浆液，那些浆液已经尽数凝固，可是雨水还是不停地涌入。
就像是上天在用甘露垂怜一棵死株。
楚莫离就这样看着玉橼死去，什么都做不了。
他恍惚里突然对自己于凌霄城所学的斩妖卫道，有些心生怀疑，他觉得玉橼的死，是有些惋惜的。
虽然她是妖。可不知为何，他此时觉得，玉橼总比一些人要好的许多。
九黎族……古榕山……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些旧日的记忆。
上官飞琼默默地叹口气，见楚莫离有些发呆，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便道，“师弟……”
“轰隆隆——!”天空又过一声惊雷，地面又开始颤动了起来。
不好，那巨树未死，又要攻过来了!
果然，巨树的面容又狰狞起来，大口开合，红色光雾之中，那块猩红的石块还在发着凶戾的光。
上官飞琼一惊，拔出赤凤青虬准备施展术法，可余光之中，发现楚莫离还在发着呆。
巨树口中含着那块怪石，低沉地咆哮着，似在召唤着什么。
上官飞琼怔了一会儿，心中觉得这巨树只是在低吼，却不攻过来，倒是为何，不料四周的密林之中一阵骚动，却是让她颇为紧张。
林缝之中，乱枝探出，他们已经被周围无数的林精所包围了。这些林精与玉橼不同，但和楚莫离之前遭遇的那些一模一样，行动僵硬，满满杀意。
上官飞琼不加多想，先快步跑到依然昏迷的沈函灵旁边，运起无尘太清道灵力，太极光图从脚下浮现，蓝色的灵光从光图中扩散，包裹住了沈函灵。
有两只林精从上官飞琼身侧扑来，赤凤青虬灵光暴涨，上官飞琼身法翩舞，剑光所过，林精既折。
可林精的数量有些太多了，少说也有四五十只，还有不知其数的，从密密麻麻的密林之中慢慢涌出，从此时她灵力不足，独力难支，回头看去，楚莫离竟然还呆在原地，心中焦急，大叫了一声，“师弟!”
楚莫离还是发呆，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仿佛又听到脑海之中的低语……
雨水顺着桦舞的锋刃下滑，悄然滴落在玉橼的尸身上。
“叮……”桦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剑鸣。
突然!玉橼那枯死萎败的尸身，开始发光，光芒再一次充满了这片密林，只看那些光芒渐渐的汇聚，汇聚，汇聚成了一个发着新绿光芒的种子，缓缓地上浮，从她的尸身飘离，隐入了桦舞的剑身。
倾刻间，桦舞，绿光，暴涨。
“啊啊啊啊啊啊!”沉默了好久的楚莫离，突然一声大吼，将上官飞琼吓了一跳。
他抬起右手，似乎很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额前和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左手中的桦舞剧烈地抖动着，像有什么力量，要爆发出来一般。
上官飞琼在一边挥舞双剑，又砍翻了几只林精，看见楚莫离饱受折磨的样子，失色道，“师弟?你怎么了?!”
绿光越来越盛，楚莫离的身体已被绿光笼罩，上官飞琼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
而他身处绿光之中，周围的一切，也都变得模糊，他觉得掌中的桦舞，就像一团烈火，烧灼着他的皮肤，烧灼着他的心神。疼痛，不知哪里来的疼痛，蔓延了他的全身，仿佛要将他的内脏撕裂。
“谪仙命，谪人界七苦，吞恨愁，噬枯骨，天地不仁何为道，逆天屠神魔。”
“谪仙魂，谪妖界百伤，幻魑魅，化魍魉，天地不仁何为善，逆天屠神魔。”
“谪仙心，谪鬼界千难，摧三魂，毁七魄，天地不仁何为义，逆天屠神魔。”
他在光芒中不知不觉地举起了手中那不详的剑，那些绿光开始渐渐的收缩，周围的灵力似乎疯狂的被卷入其中，四周的树木，在剑刃发出的光芒之下，疯狂地枯萎起来，汇出绿色的小缕光芒向桦舞汇聚过去，那些林精仿佛被这种力量牵引着，不能行动，剧烈地抵抗着，却无济于事，只能任由绿光的驱使，上官飞琼也为之突然失去了力量，头晕目眩，跌坐在地，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将要发生什么。
就连那无数的雨滴，滴落只绿光的附近，都会被无形的力量崩散。
那巨树仿佛亦感受到了这股邪意的力量，模糊地叫着，“不……不……不……!”只见它的根须开始伴随着绿光的吸引而枯萎，树冠的枝叉也分分折落，口中的红色石块也失去了光泽，被绿光淹没。
“谪仙身，谪仙界万劫，斩相思，断情根，天地不仁何为恒，逆天屠神魔。”
“谪仙血，谪魔界五尊，掩日月，蔽苍穹，天地不仁何为情，逆天屠神魔。”
“谪仙道，谪神界三皇，翻六界，覆众生，天地不仁何为我，逆天屠神魔。”
终于，脑海中的低语终了，他又大吼一声，将手中那柄凝聚了无数光芒的剑一挥，绿光炸裂，不见万物。
望云山上，如现天光。
……
不知是过了多久。
上官飞琼睁开双眼，如梦初醒，支撑起身体，看看了周围的景象。
沈函灵躺在她的身旁，还在昏迷。
眼前的，令她有些惊愕，仙颜失神。
所有的植物，全部枯萎了。
而雨，也已经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