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乡下的奶奶病逝了,整整活了一百岁,是喜丧。
家族庞大,来参加葬礼的人,远亲近亲,内亲外亲,认识的不认识的,超过百人。我能这么肯定,是因为按家乡习俗,葬礼之后要开席。席要开在自己人家里,叔伯还有几个堂兄弟都住在村里,一家分几桌,就安排了。村里用的桌子都是传统的八仙桌,一边两个共坐八个人。
因我是孙子辈,这天的事情轮不到我来管,我就是按长辈的吩咐,跑跑腿儿,干体力活。所以整个葬礼的流程事宜我一概不知,就是机械地跟着走,让叩头我就跪下,别人哭我也跟着哭。到开席的时候,我还得负责去端盘子上菜,也因为这个,我才知道今天一共开了十四桌。
需要解释一下,我这天近似机械的表现,并不是在消极应付,更不是跟奶奶没有感情,相反我和奶奶还非常的亲,只是对于这一天,家族里所有的人多少年前都已有心理准备。准备的时间越长,这一天到来时就越麻木,结果早已经被接受,再发生时情绪就不会有太大的波动,故意去表现反而显得虚假。
乡下人尤其奶奶这一代的,脑子里没封建观念的不多,像重男轻女。我是孙子,而且父亲因病在我小时候就过世,所以在几个孙子里,奶奶明显偏袒我,像我结婚生孩子时,奶奶都特地给了我大红包。
这种袒护尤其还体现在遗产分配上,就是奶奶住的房子。很早之前,奶奶在叔伯姑姑们都在场的情况下,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我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日后由我顶替父亲参与这套房子的分配。
房子据说是太爷爷传下来的,一个标准的四合院,北房五间,东西厢各三间。虽然年久失修已十分破烂不堪,但在城市不断扩张离村子越来越近,村民如果不是有适龄子女要结婚,已很难批下宅基地的背景下,这套面积可观尤其证件齐全的房子,自然就有了相当可观的价值。
葬礼之后,我就被叔伯们叫了去,商量四合院如何处置。说是商量,其实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只是我也是继承人之一,他们必须让我知道。
叔伯的想法都一致,房子不会有人去住,因为谁都不缺房子。最早时叔伯包括父亲都曾住在那里,但在改革开放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村里开始流行分家,结了婚的儿子都会单独盖房子搬出去住,传统的家族式大家庭土崩瓦解。所以多少年来,只有奶奶一个人住在那里。
伯伯说房子不能卖,因为现在不管是修路还是挖隧道,征用的房子都会赔很多钱,更不要说商业开发会赔更多了。
叔叔说房子也不能空着,当初因为这房子建在山上,离村子有点儿远,大家还都不太喜欢,现在看这反而成了好处,不然还真难租出去。
乡下的人很少有租房住的,四合院又在半山,虽然山不高最多算个土丘,但解放后整个村子都规划在山下平地上,我们这个四合院孤立在村子之外,如果是普通居住确实不是很方便。
叔叔又说,现在村里有人在自家开厂子搞加工,平时噪音很大邻居很有意见,地方也不够用,我们这院子能租给他们正合适。但是房子太破,房顶上的瓦碎了很多,阴天下雨时,外面是大雨屋里是小雨,房子又是解放前盖的,木头都烂了,现在想整修也很麻烦,只能推倒了重盖,正好按人家厂子的要求盖。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合理,如果闲着等开发修路啥的占用,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房子重建虽然需要一些钱,但租几年就赚回来了,叔伯们和我说这么详细,也许是担心我不肯出钱。
我爽快地答应了,说回去取了钱就送回来。
叔伯忙说不急,他们可以先垫着,既然我同意了,他们就抓紧时间办了。
我回到城里没几天,就接到母亲的电话,让我赶紧回村里一趟。我问什么事,母亲说电话里说不清楚,反正我必须得回去,到时再说。
我又匆匆赶回了村里。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想像,我一路的种种猜测全部连边儿都不沾。真相是在重建四合院时,从屋子的地下挖出了一个箱子。
我到了伯伯家,立刻就看到了箱子,老式的木箱子,并不陌生,我家里也有,过去几乎家家都有这样的箱子,是女方的嫁妆,通常也是用来装衣物。只是这个箱子是用樟木做的,比较贵重,而且里面的东西更贵重。
箱子上本来有锁,老式的铜锁,但想找到钥匙已没有可能,叔伯们便把锁锯开了,里面的东西却让他们大吃一惊,于是他们赶紧让母亲把我叫了回来。因为整个家族里的人,我算是学问最高的,不仅考上了大学,现在还在文化部门工作。而箱子里全是写着字的纸,并且装订成册,还有一本家谱。
我们算是大家族,而且祖上看起来也不是普通人,可却偏偏一直没有家谱,所以我们的家族史只能追溯到太爷爷,他是一名掌尺。
掌尺是过去的说法,就是泥瓦匠或木匠里的头头儿,拿着尺子负责掌握工程的尺度或尺寸,参照现在的工种,大到工程师小到技术员应该都能包罗了。
我们家之所以有祖传的四合院,也应该是太爷爷当掌尺的缘故,旧社会专门给人盖房子赚了不少钱,才能置办下这等产业。
但没有人知道太爷爷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当年岁数最大的奶奶,说她嫁过来时太爷爷就是家里辈份儿最高的人,她也从来没听太爷爷说起祖上的事,她曾问过爷爷,但爷爷说他也不知道,太爷爷从来不说他也不敢问。后来,还没到解放,太爷爷就过世了,想问也找不到能问的人了。
至于村里的人,就更不可能有人知道,因为太爷爷是从外面迁过来的,所以我们和村里其它人如果有亲缘关系,都是从太爷爷的子女才开始结的亲。
但太爷爷肯定不是凭空就出来的,现在找到了家谱,一切终于清楚了,但我们也都被吓了一跳。家谱里虽然几乎全是繁体字旧文字,但家谱里的内容是有套路的,看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做大致的猜测,所以叔伯们还是能弄懂一些意思,我又看了一遍,确实也和他们说的差不多。
我们家族原来相当有来头,按家谱里的记载,一世祖是明洪武年间人,是当时朱元璋手下的重臣刘基的私臣。私臣就是家臣家将这类,比仆人身份稍高但也还是仆人性质,虽然没有官阶品位,但主人可是大名鼎鼎的刘基刘伯温啊,民间传说里半人半神的人物,能当他的私臣肯定不会是一般的人。
我匆匆把族系看了一遍,到太爷爷是第二十四世,再往下就没有记载,没有爷爷这一代,自然也没有父亲叔伯这一代,为什么停了?
按常理,家谱如果失传或者停载,一般都是家道中落或者没有传人,而我们家一直都人丁兴旺,太爷爷为什么没有把家谱传给爷爷?
上面没有爷爷的名字,却有太爷爷的名字,可以推断这箱子是在太爷爷之后埋的,爷爷奶奶是否知道无从知晓,反正叔伯们都肯定的说,从来没被告知过。但奶奶在临终前,意识十分清楚,还着重强调了一遍分房子时不能落下我,她要是知道这箱子的事,按说不应该不交待一下。
所以暂时只能认为,奶奶并不知道,爷爷应该也不知道,那就是可能只有太爷爷自己知道。太爷爷从外地迁到这里,又在地下埋了一个箱子,到死也没有告诉爷爷,这里面显然大有文章。
伯伯也这样认为,他说箱子里的那些文章也许就是真相,只是他们看不懂,所以才我把叫回来。而且他们也不能肯定这些东西算不算文物,按现在的法律应不应该上交国家?
这……我一下也说不清,这个箱子虽然看起来很珍贵,是上好的樟木,防虫防蛀还驱霉防潮,保护了这一箱子的纸张几乎没有损坏,甚至还散发着一股香味。但这箱子如果不是皇家宫廷之物,没有特殊的历史价值,我觉得它恐怕还算不上是文物,因为从样式和做工来看并不久远,很可能就是太爷爷那一辈做的,如果就百八十年,应该也没有艺术和科学价值。
倒是这一箱子的纸,上面记载的内容还无法一时就弄清楚,有没有价值还不得而知。我便对叔伯说,我恐怕得把这箱子弄回去,一点一点研究。
叔伯们都没有反对,他们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如果真是文物,就算是从自己家房子底下挖出来的,按法律规定也得上交国家,所以他们不担心我会私吞。他们只是叮嘱我,如果弄清楚到底都写的什么,一定要告诉他们,他们都是马上要入土的人了,如果临死前能知道家族的历史,会是一份意外的安慰。
我把箱子带回了城里,箱子够大,长接近一米,宽高都得有半米,木板也足够厚,我仔细看了,做的非常精致,也许就是专门为存放这些纸张做的,所以木板厚而且没裂纹没沙眼,箱口四周还镶有一圈毡麻之类的东西,应该相当于现在的密封圈,箱子盖上后密不透气,加上本身的樟木防腐杀菌,才保证了里面的纸张没有损坏霉烂。按最短的时间算,这箱子也在地下埋了七十年,如果是太爷爷一早就埋的,甚至不是太爷爷埋的,那时间就更早了。
所以这样一个箱子,即使是空的也得有四五十斤,再加上一箱子里的纸,得奔一百斤去了。由于这事比较敏感,箱子挖出来后,叔伯们一直都保密,村里都没太多人知道,我回到城里自然也不能声张,往车上搬时有堂弟堂侄们帮忙,回到城里,就只有老婆帮忙搭把手了,好不容易才抬回我们家里,老婆还扭伤了胳膊,不停地埋怨我要是抬箱元宝也值了,抬这么些废纸有什么用?
我擦着汗,笑着安慰老婆,也许这些纸比元宝还值钱呢。
但我不能马上确认这些纸张的价值,为防止意外,我得先把所有纸张备份,我借来了专业的古籍扫描仪,把每一页纸上的内容都备份了下来,这用去了我一周多的业余时间。这一过程,我也对箱子里的所有纸张有了初步了解,显然它们不是同一个时期的,纸张材质五花八门,而且上面的字体更是五花八门。我虽然零星地能认出一些字,但几乎译不出一段完整的内容,看起来不借助其它工具,我是无法了解上面到底记录了什么,我再心急也得一点一点地来。
我又用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借助各种手段,终于弄明白这些装订成一册册的纸张是什么了,是祖先的日记。没错,从一世祖开始,到太爷爷共二十四代,每一代都有一位祖先做一份记录,记录他这一代发生的事情。但记录的不是关于家族的私事,而是一些在我看来十分诡异的事情,我也并不十分理解。
我又查阅了大量资料,了解了一些专业术语,疑点才一个个解开。这个发现让我震惊不已,原来我的祖上一直都是风水师,从一世祖开始,一直到太爷爷,传了二十四代五百多年!
一世祖是刘伯温的家臣,刘伯温是历史上有名的风水大师,一世祖得到一些真传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惊讶地是为什么都传了二十四代,却没有继续传给爷爷?应该不是因为解放的原因,因为根据记载,家族的风水师都是从孩时开始培养,而解放时爷爷都已经三十多岁,如果真想传给他,他应该早就出师了。
而且在那些字里行间,我能明显看出,我们家族的风水师,与通常意义上的风水师并不相同,这或许才是失传的真正原因。
正常意义上的风水师,在三教九流和三百六十行里都能找到位置,比如中九流里的“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水四流批”,这个三流风水就是指的风水师;而据唐代史料记载的三百六十行里的“巫行”里有多种职业都和风水有关,也就是在过去风水先生是正常的职业,是白道的明面职业。而我们这个家族从事的风水职业,是黑的是暗的,是见不得人的,绝对不能摆到台面上。
关于这些,我觉得还是不要用我的语言来解释了,因为我想到这些年,盗墓鬼怪灵异秘术之类的小说很受欢迎,我何不根据祖先的日记,把他们的故事也写成小说呢?要知道祖先的日记都是半文言半白话,晦涩难懂,而且只是流水帐并不精彩,就算我写的同样不精彩,却至少能把祖上的事迹保留下来。
箱子里从一世祖到二十四世祖的日记一本不缺,可见是代代相传精心保存,后来手艺虽然没有继续往下传,日记却全部封存在樟木箱里埋于地下,显然是不希望这些秘密彻底消失。那我作为新的传人,把它们继续传下去自是责无旁贷,甚至在如今这个时代,我觉得已不再有保密的必要,但直接公布于众可能会涉及诸多问题,变成小说也许是最合适的方式。
做出决定,我就真开始写了,但不是按着时间顺序,先写的是太爷爷,不仅因为他离我最近,更因为他的故事精彩离奇,还与我们很多人的命运似乎有些关联。不多赘述,接下来,我就以太爷爷的口吻,给你们讲讲这个故事……